今年我二十二岁,快从中文系毕业了。我周围的人也都二十二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开始用二来形容一个人脑子有包,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年纪。周围的人都在讨论以后要走的路,而我却无动于衷。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跟几个人聊过天,讨论就更没有了,这说明我是个极其不健谈的人,是的,我觉得说很多话对我来说很难,要是我天生是个哑巴,应该会活得更自在一些。我可以长时间地不说话,这个时候,我就在心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上课的时候,我想象着我们是一群公鸡和母鸡,而老师是一棵白菜,在讲台上扭动着演讲,讲得不好,我们就上去排着队啄它,最后可能把它啄成了菜花……想着想着,我可能会笑出声来,这个时候,周围可能会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并且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虽然我并不知道母鸡会不会摇头。
周围的人都说我是个孤僻的人,没课的时候,我经常侧身躺在床上看小说,看累了把书放下,望着对面的风扇,想着我能不能够伸进手去,抓住正在旋转的扇叶,这好像很酷,我很想试一试,但是最终没有伸进手去。这说明我有点懦弱,也可能是怕自己的想象落空,当然我并不只是根据我最终没有伸进手就说自己懦弱,而是在类似于这样需要抉择的事情面前,只要有一点麻烦,我都会畏首畏尾,然后什么都不做。我觉得这个毛病是时候需要改改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跟哈欠说了,哈欠在树底下的躺椅上翻过身来,对我说,你这不是懦弱,你这是脑子有包。你去问问有几个人会把手伸进风扇里去。我觉得有道理。
哈欠对我说,你脑子有包,这是哈欠的口头禅。你脑子有包这句话很有意思,我第一次听到以为是一句赞美的话,因为脑子有包,包能装东西,就是说脑子里有装东西的地方,我妈经常说我没长脑子,没长脑子是句相当摧残人心的话,尤其是生我的人颇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脑子有包和没长脑子就好比男人和太监,即使是个不行的男人,也比太监好一点。要是有一天我妈不再说我没长脑子,而对我说我脑子有包,我一定很高兴。而我现在处在二十二岁这个年纪,二现在用来形容脑子有包,那么我现在有两个包,这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可能会发生点什么,而这一点没有几个人能看出来。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认识了哈欠,我坚定地认为哈欠可能就是我人生发生质变的催化剂。在此之前,我没和几个人聊过天,我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和班里至少一半的人没有对过话,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在说话这方面有障碍,然后希望一觉醒来能够发现我在别的地方有异乎常人的能力,比如我左手天生神力,别人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时候我两根手指捏着自行车飘过;或者可以发出高分贝的声音,上音乐课的时候一张嘴天花板就开始往下掉渣渣;再不济也可以一口气做200个俯卧撑同时唱三遍青藏高原不擦汗……我怀疑自己拥有超能力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具有超能力者的特质,电视上就是这么演的,那些拥有超能力的人大都沉默寡言并且性格孤僻。
实践证明,这些超能力我好像都没有。为了验证神力之手,我拍了一下午砖头,最终把手拍的和砖头差不多厚;为了验证高分贝,我蹲在马桶上对着厕所玻璃吼了半天,最后差点一口鲜血喷在玻璃上,而玻璃纹丝不动;至于俯卧撑我确实能做200个,不过要做一天,而青藏高原我也确实能在心里默念三遍不擦汗……我妈看了我的手,给我头拍了两下,说,完了,这孩子真没长脑子。我问我妈,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妈说,嘴笨,脚大,头发长得快。我说,这我都知道,还有呢?我妈说,剥蒜比我们快,这算吗?我捂着我的手咳着说,算!
我跑去问哈欠,你看我像不像有超能力的人。哈欠鄙视着不紧不慢地说,你没有超能力,你就是脑子有包。哈欠听了我说的,拍着我肩膀笑起来说,你倒是挺有想象力,你这想象力应该去写小说。
哈欠不愧是哈欠,果然是我人生中潜伏着的重要的角色。我觉得有道理,相比于说话,我确实更擅长用写字的方式表达,在别人看来,我是个很没意思的人,但在心里我总是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说不定,我能写出有意思的,好玩的小说。而这些,哈欠都看在眼里,于是,我果断接受了哈欠的建议。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受了哈欠的指点,想写有意思的小说。我周围的人都在为证明自己不二而努力,而我现在也有了想做的事情。从小到大,我看过很多小说,有的小说很没意思,我不喜欢,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我不能写我不喜欢的小说,我要写有意思的小说,虽然不能保证别人看着有意思,起码要自己看着有意思,不然这绝对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写有意思的小说,就要写有意思的故事,我不知道别人的故事,我只知道自己的故事,于是我决定写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把自己记忆中的有意思的事情写完了之后发现才写了几百字,连一篇高考作文的字数都不够,抄在纸上也就勉强够一个人擦屁股。于是,我决定再写一下别人,而我知道的别人,除了我家里人,就是哈欠,于是我决定写哈欠,毕竟是他给我指引了道路,所以我的处女作里应该有他。
我不知道哈欠的名字,我问了他也不一定告诉我,索性就不问了。哈欠之所以叫哈欠,因为他总是在打哈欠,但是我从没见过他睡着,所以在别人眼里哈欠可能是个神秘的中年男人。哈欠要比我大二十岁,按理说我不应该认识他,更不应该和他聊天,因为有人说,三年隔条沟,我们中间得横着好几条代沟,而且,人家都说,哈欠脑子里有包。我妈也说,哈欠,整天躺在小区门口大柳树下边那个人,他脑子有包。这让我心里酸酸的,因为我也想脑子有包。我跟哈欠认识纯属机缘巧合,有一天我刚放假回来,我妈让我去打酱油,走到门口下了暴雨,我就蹲在小卖部门口等雨停,然后就看见大柳树底下摆着张躺椅,躺椅上盖着一块塑料布,里边好像有个人,大雨点噼里啪啦落在上面,这个画面在我看来颇具美感,我想象着我也躺在雨里,听着雨的时候,和雨仅一布之隔,我想肯定很爽,至于爽到了什么程度,我无从体会,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很酷很爽的事情一般带有一定的风险,我通常会畏首畏尾。由此,我对塑料布底下躺着的人抱有深深的敬意,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但是这种思想追求在学校至少可以当个课代表了。雨小了,好奇心促使我走过去,然后掀开那块塑料布,妈呀,一个男的正在底下打飞机,看他的表情,还在陶醉当中,这他妈得多爽。
他瞄了我一眼,说,快放下。我赶紧放下。他说,妈的正睡觉呢被雨砸醒了,下面竟然硬了。言外之意,是雨把他叫醒了,并且给他打飞机。我想赶紧回家把这句话写下来,这应该是我写的最像诗的一句话,我决意要把这句话写进我的毕业论文里。我看他应该还在忙乎,雨给他打飞机,但是没有送完全程。我走的时候,在心里敬了一礼,并且把口袋里的一包纸巾放在了旁边。
后来我知道小区的人都叫他哈欠,说起来,这个名字也颇具诗意。我妈说,哈欠,小偷,刚从牢里出来,他妈和他哥住这小区里,让他住老房子里,不让他进门了。他不服,整天躺在那树底下,有什么用,纯属脑子有包。再经过哈欠的躺椅的时候,我看见他不在那,但是看见他的椅子上贴了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讲人伦。我心想,多么坎坷的人生。
有一天我经过他的躺椅,他叫住我,那天是你小子掀我毯子是吧。我说,我没跟别人说。他说,你跟谁说也没事,有没有火,借个火。然后我俩就开始抽烟,那天天热太阳毒,哈欠带了个墨镜,看起来酷酷的。他躺着哼着小曲,一会儿停下抽口烟,一会儿停下打个哈欠,我就蹲在他边上,一边抽烟一边跟他聊天,但是聊什么他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就这么抽了我半包烟,他突然摘下墨镜跟我说,日本快打过来了你知道吗?我一愣,他接着说,打过来我就去当兵,杀几个鬼子泻火。我心里想,日本什么时候打过来了,中日不是还在交涉吗。之后哈欠又跟我说,他在监狱里一天到晚练武功,现在也就是不偷了,再偷的话肯定警察抓不着。哈欠很擅长把国家大事跟自身命运结合,并且添油加醋,语出惊人,时不时出来一两句惊世骇俗的大道理,这让我对哈欠的认知又提升了一个层次,听完真是醉了,说着说着,一包烟就没了,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我跟哈欠成了朋友,放假的那些日子,每天下午我都蹲在哈欠旁边抽烟,听他躺着侃侃而谈,有时候,我们俩吹两瓶啤酒,当然,钱都是我出的。哈欠说,你请我喝酒,我教你下棋吧。我说行,然后第一盘他就输了。他说,跟你下没劲,没点赌注,提不起精神。然后再来一盘,他又输了,他抠抠脚,然后把墨镜摘下来,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说,没精神,戴着墨镜,老看错。他顿了顿,又说,我下残局厉害,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穿上那双黑色的破布鞋,又把墨镜戴上,把毯子整了整,让“讲人伦”三个字露在外面。然后他走在前面,拐进一条胡同,来来回回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停在一群人面前,一群人围着个棋盘,一个老头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一把钞票,嘴里说着,来,高手来解残局,解一次一百,解开反你两百。哈欠把墨镜摘下来,对我说,看着。然后他挤过去,蹲在棋盘前边,伸手正要拿棋子,那老头急忙用拐棍挡住,说,先给钱。哈欠笑笑说,忘了忘了。于是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乱糟糟的钞票,从里面挑出一张为数不多的一百元给了老头,然后开始了。结果没走两步就输了。老头连忙重新摆好残局,哈欠说,再来,又伸出手去。老头又挡住,说,一百。哈欠说,刚才不是给了吗?老头说,重开局重新给钱,一百让我陪你玩半天?于是哈欠又掏钱,就这样不一会儿,哈欠把兜里的零钱也都找出去了。哈欠把墨镜戴上,嘴角轻轻笑着,轻描淡写地说,走,小子,今天运气不好,下次来赢回来,好像是故意去输的一样。我说,我来试试,哈欠说,我都不行,你更算了。我已经掏出一百给老头,蹲在地上,走了几步,把几个多余的子让给他,眼看就赢了,突然胡同里有人喊,警察来了,那老头抓起拐棍来就跑了,只捏着钞票,棋盘也不要了,钻进胡同就不见了。人群也一哄而散,我一看,我们也跑吧,于是也赶紧钻进胡同。哈欠一边跑一边说,妈的,那棋是死棋,解不开,老不死的把我钱给骗光了。
哈欠没钱了,对我说,小子,想不想玩点有意思的。我说,想,干什么。他说,去顺点钱。我说,你不是不偷了吗?哈欠鄙视的说,去我妈家里,能叫偷吗?只是去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听到这里,我仿佛看到电影里的男主角只身前往敌营去解救公主或者争夺王位,听起来有些英雄浪漫主义。哈欠说,不用你干,我妈中午睡午觉,到时候我爬上去随便搞点东西扔下来,你帮我看着别让人捡走就行了。记着,出了事千万别出来,你就看着就行了。
我们挑了个闷热的中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坐在树底下吃着雪糕看着戴着墨镜的哈欠顺着墙外的管道往楼上爬,动作很敏捷,像个练家子,看起来很酷,我在心里暗暗佩服。哈欠他妈在四楼,结果哈欠刚爬到四楼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天空突然起了一声惊雷,正伸着手要扒阳台的哈欠吓得往下掉了两米,才终于紧紧地抱住了管子,虚惊一场,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我看见身体变得有些僵硬的哈欠双腿间竟然淌下一道水流。这还不算什么,更不幸的事情来了,一声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电闪雷鸣,哈欠紧紧地抱着管子动弹不得,小区里的人都起来关窗户,然后对面楼的人就看见抱着管子的哈欠了,慢慢的,这栋楼上的人也注意到了,最后两栋楼上的人都站在窗边和阳台上看着在雷鸣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哈欠。夏天的暴雨大而短促,一会儿雨就停了,哈欠两腿中间淌下的水流早就看不见了,站出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哈欠戴着墨镜,不过管道两边阳台上的人好像还是把他认出来了,于是战争打响了。有一个中年妇女拿着竹竿捅哈欠的胳肢窝,哈欠抱着管子慢慢往下挪,二楼一个老头也举着根竿子使劲往上捅哈欠的屁股中央,哈欠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阳台上有个小孩往哈欠屁股上扔了个鸡蛋,刚好扔到正中间,看起来就像屁股开了花。屁股上的花成了二楼老大爷的靶心,大爷就专门往那朵花上捅。还有个小孩拿着水枪往哈欠脸上喷水,不得不说,现在小孩子的玩具威力真大,喷得哈欠睁不开眼,墨镜都歪了。哈欠眯着眼,抬起头,看见他妈从四楼阳台上探出头来,喊道,妈,快让他们住手。老太太喊了句,作孽啊。然后回了屋,不一会儿,哈欠他哥提着水桶出现了,二话不说,一大桶脏水倒下来,哈欠被水冲的又往下掉了两米,然后裤子被挂在管子上,哈欠头上顶着几片脏水中的菜叶,屁股上开了花,小孩子装满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最狠的还是捅屁股的大爷,兼备节奏和力道,捅得不亦乐乎,让人生不如死啊。
而此时我还在树底下坐着,被淋成了狗,手里举着一根雪糕棍棍,目瞪口呆。看着这壮烈而凄美的画面,觉得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突然,我心里想着,以后干什么都不能干小偷,即使迫不得已干了小偷,动手之前一定要好好看看天气预报。
不一会儿,警车来了,两栋楼的居民无一例外地站在阳台和窗边,注视着警察叔叔把挂在管子上的不成人样的哈欠取下来,装进了警车。这场面就像升国旗一样,颇庄严而壮观,不过大概只有两栋楼中间树底下的我,把注目礼给了哈欠,并且在心中向这位孤胆英雄深深鞠了一躬。在进警车之前,哈欠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把墨镜摘下来,潇洒地扔在草丛上,嘴里骂了句,妈的,没天理,没人伦啊。
我站在树底下,举着雪糕棍棍,久久不愿离去。最后是我妈跑过来,扬手给了我脑袋一巴掌,恶狠狠地说,是不是没脑子,是不是没脑子,这人叫你丢的,赶紧给我滚回家藏被窝里别出门。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潜伏在我人生中的重要的男人,哈欠的故事在日后也成为了小区里的传说,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只不过事后我才想起当时该不该去帮哈欠一把,但是好像我什么也做不了,一是我缺乏能力,二是我缺乏勇气,这让我在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改掉懦弱的毛病,向孤胆英雄学习。我把哈欠扔在草丛上的墨镜带回家,放在桌子上,它就像英雄的徽章,闪闪发亮,让我觉得我永远是个不起眼的配角。
我今年二十二岁,我想写有意思的小说,于是我把哈欠的故事写下来,这说明我觉得哈欠是个有意思的人,至于别人怎么觉得我不知道。有的故事对于自己来说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但是对于别人来说就可能是个没意思的笑话。写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来,哈欠说,在牢里的时候,最遗憾的就是进去之前没有多找几次女人。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我把哈欠的故事写下来,这是我的处女作。我把我的处女作投给了一本杂志办的小说比赛,获了优秀奖,两个月后,我收到一本杂志,翻到我写的那页,发现给我删了很多,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有些细节不能印在纸上,比如哈欠跟我讲的他跟几个女人的故事,而他跟女人的故事大都发生在床上,并且大同小异,被删了也无可厚非。我只是拿起笔在那页上写了一行字,哈欠的故事远不止这些。
我的小说获了优秀奖,我周围的人看了,都觉得我脑子有包,说我得了妄想症。只有我的老师在课堂上说我写的哈欠有点意思,这让我很受感动。而此时我眼里的画面却是:一棵白菜扭动着在讲台上唱歌,我觉得唱的不错,于是我应该阻止别的公鸡或者母鸡去啄它,我想像着我大义凛然地挺着鸡脖子保护着一棵与我惺惺相惜的白菜,面对着其他的鸡毫不畏惧,我想我终于改掉了懦弱的毛病,想到这里,我不由地笑了。等我回过神来,看见一只母鸡,不,是一个女生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并且嘴里念念有词,从口型我不难分辨出来那几个字:神经病。
我看着她扭过头去,心里有点小激动,就像在战场上受到挑衅一样,这说明我具备了一定的实力。不过要是她对我说的不是“神经病”而是“你脑子有包”,我心里一定会美美的,一定更加激动,甚至热血沸腾,火力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