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像手心里的掌纹,从儿时的《快乐王子》《夜莺和玫瑰》《自私的巨人》,慢慢长成道林格雷自恋骄傲的模样。每个看过《快乐王子》的人大概都对这个故事记忆犹新:王子有一颗善良的金子一般的心,于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了出去,最终折磨死了自己。不论是遥远的过去或是现在,没有人会再倡导这样不求回报的痴傻付出,可这个充满温暖良善爱意的童话故事,却深深印在了心上,连同那个写下这个故事的小傻子。旁的人说爱什么多少就是自己的映射,所以我是爱惨了他的毒舌他的华丽,他的眼角眉梢轻佻含笑放荡不羁的模样。
记得前两天晚上跟母亲大人说笑,我喜欢的人儿, 怎么都是酷儿呢——从王尔德,到伍尔夫,诗爱的也是魏尔伦,德国作家里面流连托尔斯·曼的细腻,连美国文坛都偏偏喜欢杜鲁门·卡波特,之于海明威这样的硬汉,实在是有点欣赏不来——大概是他们心底的那一点点骄傲和自卑,亦或是那一点点敏感和良善,细腻地将世间万物层层剖开,无畏地给世人看。
看似聪敏的王尔德却从未提防过谁,更别说是那个他。他以为爱情这样大,还有什么容不下;他以为生活是艺术的模仿,于是真真把日子过出了艺术才有的曲折;他以为他的“艺术人生”至少会是一个喜剧收场,全然不知,因为爱上一个男人,便受了两年牢狱之灾,忍受了爱人的冷漠背叛,出狱后又原谅了这个背叛他的犹大,死在了琐碎与争吵中,死在了一同租住的小房间中,死在了两个世纪之间的1900,死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却没能看到另一个时代的曙光。
揣测了无数次,冷冰冰的监牢里面,一贯享乐至上的公子哥,是用怎样的一颗大心脏,才能调侃世间人情冷暖,依旧爽朗地大笑无奈地叹息呢?心在冰里,言语却在火上。信的开篇与结尾,都是大段大段同情人道格拉斯之间的琐碎和纠葛,快乐的,悲伤的,开脱抑或指责。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he knows you not, ye heavenly powers.
想起他的那部出名的喜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Honest(《不可儿戏》),在另一位喜剧天才萧伯纳眼中, 也不过就是heartless(无情)罢了。如是。看王尔德的剧目,《莎乐美》也好,《不可儿戏》也罢,都是才情远远凌驾于感情之上的,说好听一点是嬉笑怒骂戏剧人生,说难听点就是一帆风顺没心没肺,直到《自深深处》,他说:
Pleasure for the beautiful body, but pain for the beautiful soul.
看得出来,监狱给了他社会未曾给过的冷眼与苦辛。在品尝过人生苦涩的一面之后,他也渐渐放下了冲动,尖锐,矫情,以及一系列大少爷的做派,开始学会谦卑与平和,也学会了真正的快乐:
With freedom, flowers, books, and the moon, who could not be perfectly happy?
信里,他时而愤怒,时而沉痛,时而无比自信,时而如导师般娓娓道来,像阅读他的剧作一样,随处能读到令人心动的名言警句,但已不是那种故作惊人之论的悖论式话语,却更令人感动和信服:
Most people are other people.
To know oneself: that is the first achievement of knowledge. But to recognise that the soul of a man is unknowable, is the ultimate achievement of wisdom.
他也说了很多关于艺术的事儿:成为艺术家,大抵要有足够的独处,远离俗事,再添几个志趣相投的好友。可惜他爱上一个错的人,只一昧占据了他的金钱灵魂,消磨了他的才情光阴
We are the zanies of sorrow. We are clowns whose hearts are broken. We are specially designed to appeal to the sense of humour.
可是不管怎样,爱即是美,不论世人评判,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自深深处》结尾,出狱在即的王尔德,仿佛马上要挣脱泥沼的天鹅,曾用唯美的语言最后一次唱出希望的颂歌:
Nature, whose sweet rains fall on unjust and just alike, will have clefts in the rocks where I may hide, and secret valleys in whose silence I may weep undisturbed. She will hang the night with stars so that I may walk abroad in the darkness without stumbling, and send the wind over my footprints so that none may track me to my hurt: she will cleanse me in great waters, and with bitter herbs make me whole.
“大自然,将会有岩缝给我藏身,有无人知晓的河谷让我清清静静地痛哭。她会在夜空张挂起星星,让我在外摸黑行走时不致绊倒,再送长风抹平我的脚印,不让人跟踪害我。她将以浩淼之水洁净我,用苦口的药草调治我复元。”
和那句“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怡性养寿”多么像……
这确然成为了他人生的swan song。
说到底,这不过是在牢狱之中排解无聊苦闷的一封长信,于是我自作聪明当做收信人,大声诵读收藏于心便是。之于什么宗教什么信仰什么快乐什么艺术什么什么站在高高的岩石上评判的话语,留给每个收信人自己品评罢。
跨越时空,你说的爱,我收到了,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