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公共浴池的玻璃门,一团白茫茫的雾气裹着檀香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扶着父亲在更衣室长凳坐下,他佝偻着脊背解衣扣的手有些发颤,指甲缝里还嵌着年轻时在煤矿落下的煤灰。八十年时光在他身上刻下的纹路,在氤氲水汽中愈发清晰。
### 一、煤灰砌筑的童年
记忆里的煤矿澡堂总在黄昏时分开放。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攥着我的手腕,穿过飘着煤渣的厂区大道。澡堂门口悬着的铁皮喇叭播着"咱们工人有力量",震得人耳膜发颤。更衣室的长条木凳上,蓝色工作服堆成小山,工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
那时的父亲像座铁塔。他把我抱进水泥砌的浴池时,池水总要漫出几寸。温热的水流裹着淡淡的硫磺味,他粗糙的手掌在我背上打着圈搓出泡沫,煤灰顺着水流在瓷砖上蜿蜒出黑色的溪流。我总盯着他后颈那道被矿灯带勒出的深褐色印记,像条永不褪色的勋章绶带。
### 二、水雾中的镜像人生
此刻浴池里,父亲嶙峋的肩胛骨浮出水面,像两块风化的礁石。我学着他当年的样子,用丝瓜瓤轻轻擦拭他松弛的皮肤。曾经能扛起整段坑木的脊梁,如今在掌心下显露出脆弱的弧度。他耳后那颗熟悉的黑痣还在,周围却爬满了老人斑,像是时光撒下的铁锈。
更衣室的镜子蒙着水雾,两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完成神秘的交接。我替他系衬衫纽扣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你小时候总系错扣眼,得从最下面那颗开始数。"那只布满青筋的手,与记忆里为我系红领巾的手掌渐渐重叠。
### 三、潮湿的永恒轮回
休息区的长椅上,父亲捧着搪瓷缸小口啜饮茶水。蒸腾的热气里,我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裹着大毛巾啃白糖糕,父亲用浴巾包住我滴水的头发。此刻他花白的发梢同样在滴水,水珠沿着皱纹的沟壑滚落,在褪色的蓝条纹病号服上晕开深色的花。
更衣室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帮耄耋老人穿衣。此起彼伏的"小心台阶""我给您擦背"的叮嘱声里,我忽然听见时光流淌的潺潺水声。那些在澡堂里循环往复的温情,像池底不断涌出的活水,在瓷砖缝隙间默默续写着关于守护的永恒叙事。
暮色中的公共浴池依然吞吐着人间烟火。当我搀着父亲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不必回头也知道,某个父亲正把湿漉漉的孩子举过肩头,新一轮的守望已悄然启程。水汽朦胧的玻璃门上,无数个昨天的倒影与明天的期许,正层层叠叠地生长成生生不息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