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掐指细数,云崖寺该是去了至少有七八趟吧,却从不曾动念一记。初来平凉那年倒是主动探奇,该有心一记的,却是无此自觉;后来这样那样的应酬被动陪行,要留心这个那个人,要顾应这桩那桩事,走不出个啥兴致,自然是更生不出兴致记行了。时间这东西最是可爱,唰啦啦冲过去,该褪色该淡去的,尽数洗褪,只那意真只那经典却是越洗越清晰。
这一刻记云崖寺,不是去了,而是忆起。忆起是因为眼面前这个人,这个一说起庄浪就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家伙,尤其是那一双细眼睛,日月光华与盛开鲜花都在其中了。一个女子美与不美,不在于大众的论评,而在于她是不是在另一个人眼里心里真正的风华霁月风光旖旎,一个地方亦然。庄浪原只是泱泱版图许多个小县城中最平常的一个,却因为有他这般炽狂的热爱,倒一下子风华绝代起来,庄浪原本平常的一枝一叶一川一石一山一水甚至街道里头随处可见的烧烤摊子,都有了迥然不同的意蕴与丰美。在他的叙述中,庄浪的美简直如同大西北的黄土疙瘩,就手一抓就是满把,云崖寺便是这美之集大成。
(2)
那一年的云崖寺,是四个人去的,是去过的七八趟里头唯一不被时间洗淡的美。四人之一,就是一说起庄浪整个人儿都成了发光体的这个家伙,我们唤之柳生;另一个,是人高马大却性情温厚不笑不说话的兰哥儿;再一个,是我原本找不出妥帖句儿词儿给他的青,后来遇见四个字叫做玉净花明,刹那便知,这词是只为他而生的,一玉一净一花一明,内里的剔透,外里的俊秀,质地的纯然,颜色的洵美,半点儿夸张或水份也没有,这就是平铺直叙述来的青。四个人从平凉起行,一路去庄浪。来回两天,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白天,满耳朵满眼睛满满的都是庄浪,庄浪云一样白莹莹棉一样软乎乎的大蒸馍是庄浪人民生活丰足性情憨实而生而传的经典,庄浪不论门第穷富不论城市乡村家家户户都挂字画的深厚文化底蕴浓厚文化氛围……庄浪的云崖寺是被作为台柱子压轴出场的。
(3)
云崖寺在庄浪县与华亭县主干道上,约略离庄浪县城三十公里的样子,属韩店乡东南。这条主干道大半的路都是在关山里头绕,云崖寺便是这路上的必经。稍微留心一点的话,即便坐在高速行驶的车上也一样能瞧见云崖寺大门,大红色明蓝色艳绿色等等华丽色彩与现代匠艺相结合的大门,无甚独特处,与各地各山各川许多景点大门相似,这无碍于那一次那一行一步一生莲的美。那个午后整体的感觉是安静,蓝天安静,白云安静,关山安静,云崖寺安静,绿的树安静,红的花安静,飞翔的鸟儿安静,碧玉的水安静,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四个人的脚步声在青石子小路上便格外地脆落,脉脉笑盈盈语一声一声如青瓦檐角的风铃泠泠至今。路沿峡谷顺行,是宽适而平缓的,近旁各式各色恣肆纵情怒放的山花、各种各样刻意育培造型别致的花木纷纷争艳,远些崖壁峭拔植株密布,偶有一角红岩在满满的绿里突兀出来,像是叠叠重重绿叶托衬出来的红色花朵。我是傻傻的小小的孩子,在这静里闭眼行,他们的衣襟是我的路,他们的眼眸是我的天。与白翅膀的鸟儿一起,我在这温暖的天空里飞翔;与此起彼伏的蝉儿一起,我在这明净的安静里吟唱。
谷底的路不长,很快便是大坝了。上大坝时候四人分成了两拨,兰哥儿不走石台阶,在堆堆叠叠的石头滩里跳来跳去,快活的不行;我们三个乖顺的,沿糙粗台阶一级一级上。兰哥儿的跳脱快活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我便是那个经不住诱惑的,规整队伍里头很快就剩下柳生和青两个人了,他们也是最忙的一拨,一会儿追逐渐高渐远的兰哥儿,一会儿应和我这样那样的新奇发现,崖畔的鸟窝啦,石缝里头的狗尾巴花啦,圆嘟嘟玉白小脸蛋似的石子啦,诱惑无极限啊,他们俩也不淡定了,也傻孩子似的开始在满坡满洼的石头里找乐儿了。兰哥儿是瞧见云崖寺水域风光的当然第一人,在高高坝面上朝我们可劲儿挥手。人家振臂一呼,俺们纷纷相应,一个个奋勇当先抢第二,——毫无悬念的,那第二人当然是我。总是这般的,进一个普通的门,上一级普通的阶,都是让我在先,无关风度或者礼仪,这是他们自然而然予我的敬与荣光。
黑色长发飘起来,白色衣袂飘起来,四个人在坝面上站定,相视而笑,绿水盈盈俏了软风,青山幢幢翠了笑影,多少知意在其中。
(4)
不能不说柳生确是奇葩一枚,一口气能说出那么多抒写云崖寺的古今诗文。那些东西美则美矣,却嫌太文气,太文气的东西大多没有生活。柳生不服气,要我现作个有生活的。我故意气他说,云崖寺嘛,不就是一只大葫芦么!随口一诌,再细思了去,倒有几分意思呢。葫芦口就是这水坝,聚积灵气仙气,亦涤洗尘气浊气;有人,山才美,右侧便道就是葫芦颈子上的带子,把山林与峰峦飘活了,把千年前僧者道者释者的圣灵飘活了,虔诚的朝山者沿着它一步一级走进去,把兴衰沉浮留下去,把雅清详和带走。至于葫芦最敞阔最丰盈处,当然是东南西北四台了,管你岁月千年娆娆妖妖,管你窟寺林立峭峰仞峻,管你欲望嶂嶂尘缘攘攘,一应拢了去,一应洪炉大冶,从此锋芒尽涤,从此眉目宁和。
相比较而言,我们的行便随兴了许多,纯粹了许多,既不背负种种欲望直奔云崖寺某个香火鼎盛的庙宇而去,亦不苛求山要怎样妙绝水要怎样萦纡,就只是相伴走走,可以在一棵沧桑古树下久久驻留,可以把山路畔一个普通的沙窝子揣摩出千般滋味。我们亦不刻意记取其森林覆盖率、主峰海拔有多高以及地貌特征,不记取那些稀有动物或者树种,甚至不记取每一处山峰每一座石窟的名字。我们像是自由自在的鱼儿,从葫芦口一路游进去,醉心一座木质的小桥,感慨一段垂直的山阶。这样的行走是不是有点小没出息啊?是该当玉皇顶极目远眺,记取云崖寺东西南北四台环拱的妙绝,经书开卷归鹤来戏的南台,五老观太极的北台,赤壁千仞摩崖隐隐的东台,数峰兀立的西台;又或者,在罗汉崖、大寺沟、盐场子、红崖寺……等等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名胜处追索些古今,勾钓些传说,这才有个寻幽探胜的样子嘛。
事实是,大家都不在意,行行复停停。柳生说,后山已经规划了车道,不知啥时候起修,若果修成了,进山的路就又多了一条。其实按我的理解,那路不修也罢,好好儿的一个宝葫芦,满装了仙气灵气清气,干嘛非得再开一条道放任那轰隆隆汽车臭哄哄汽油来污?停车场就该在山门外,进山的便道顶多七八里的样子,一脚一脚走的过程就是把烦扰与尘嚣放下的过程,一脚一脚走的过程亦是尘心渐近圣心的过程。哪一个朝山者不需要付出诚意?千年前的僧者道者释者,哪个人不是一脚一脚走的,这一脚一脚的走便就是他们给予云崖寺的诚意,是他们给予修行的诚意亦是给予自己的诚意。实在是要迎合市场经济提高所谓的服务水准,另设一条水上通道即可,以此蓄水量,载不动豪华客轮,但一二十人的小客船或快艇倒是没啥问题,创收项目有了,亦不破坏宝葫芦的清灵之气,还多得个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景致。
(5)
不得不说,庄浪近年来的绿化工作真正是起了大作用了,那些绝迹了的雀鸟一一回来不说,还有许多稀有品种的珍禽异兽也渐次增多。云崖寺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植被遭破坏程度小,再加上后期补栽补种,真正是有了森林的味道了,满眼满山密密重重全是绿,且一年四季轮换值班,纵然白雪苍茫也不缺绿意。遥想当年,丝绸古道上马蹄声远,商贾云集,驼队络绎,布履缁衣峨冠束带的人们熙攘其间,名利场外,凿窟塑像,栈道旋盘,天造地设的胜景奇观,鬼斧神工的人文景观,何等辉煌!柳生说,那无与伦比的盐场子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游客中心,集休闲、娱乐、购物、餐饮、住宿于一体,——不是不失望!每一处名山胜景都打造成同一个模子,有啥意思了?倒不如仿出一个丝路盛况,驼队、马场、茶寮、龙门客栈,多好。
兰哥儿笑指云崖寺的双鹤洞,让我编一个唯美故事来配。这个真不好编,大团圆结局的故事符合国人基本审美需求,但一般不容易出彩。鲁迅说,“喜剧不过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无价值的东西掰开来揉碎来,看了也是白看。倒不如给崆峒山的玄鹤洞重新编排一个故事,一只鹤,能掐个悲剧出来。悲剧好,“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看了不白看,可省之,可警之。青是典型的文人气韵,对各殿楹联、石窟造像、摩崖壁画格外留心些,每每到处,默默肃立,那一双灵性的眼眸贯透古今,把每一处残笔每一种断纹一一修复。方形平顶大窟门口的主山云崖寺成碑记和云崖龛石撰书是青留恋最久的地儿,但里头的塑像已无存,壁上几许佛光火焰纹、云纹也是淡不可见了。
(6)
几个人兴致勃勃谈讨云崖寺为啥叫云崖寺,终不得其果。后来专门考证了一下,也似乎没个明确说法,倒是“云”字和“崖”字有据可依。云字源于白云洞,《增修华亭县志》载:宋代僧人法印辟白云洞,“其洞朝夕多云,而云多白,”四时“洞中出云,洞上盘云,洞前云驻,洞底云擎。”;崖字源于第四层窟台,人们说那一截险道是通天的梯子,说钻过通天的窗子就能到达佛国的天涯了,有崖壁上的“天”字和“天”字两侧一左一右的小“天”字和“崖”字为证。后来把这考证说给柳生听,他说太牵强,不靠谱,想想也是,大可不必如此复杂了去,云崖云崖,云之崖,崖之云,相依相傍,至美亦至险。还是古人厉害,只两个字,便收了整个关山的魂灵儿进来。
两天两夜的暴雨,仲夏凭多了几许阴冷意,这样的日子合该赖在屋里头享闲,比如回忆。往事是尘封在绿叶上的水珠,隔了许多年以后开启,依旧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