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日头已经西沉,暮气从山林四处蔓延,双臂的冷意准确的传达进神经中枢,告诉我应该找一个住的地方了。
因为是游历,而不是泛泛的旅行,到某个地方拍照打卡,所以我更倾向于住到老乡家里,吃他们的饭,喝他们的水,听他们说话,更能够真实的触达它们的日常生活乃至精神世界。
现在,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问自己,究竟我能不能挑战成功,找到一个愿意留宿我的老乡呢?
我环顾四周,发现路对面山坳里,有几处茅草屋,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院子里烤火,孩子们跑里跑去,叫着跳着。我突然决定,就到那里碰碰运气。
我推着车下到坳里,跨过一条浅浅的溪流,继续上行不远,就看到人家。有几个女人在院子里扎扫把,好奇的打量着我,我用汉语说到,有人会说汉语吗?我想在这里借住一宿。言简意赅,有方法,有诉求。可惜女人们听不懂。但我的话迅速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她们纷纷转过头向着一栋白色的砖墙砌成的房子乱哄哄叫嚷起来,仿佛大量的麻雀叽叽喳喳。
突然,墙上的窗户被打开,一个穿着睡衣、肉眼惺忪的年轻姑娘探出头来,脸圆圆的,一头秀发撒在肩上,看模样,应该是二十岁上下。她看到我,用汉语问到,你从哪里来?我赶忙献殷勤,回答说我从中国一路骑过来,现在天太晚了,想找一个地方借宿一宿。姑娘听完我的“诉苦”,似乎已经心有所动,我趁热打铁,说只要有个地方给我打个地铺就行。姑娘似乎还在犹豫,我赶忙说,我看你家就挺漂亮的,要不我就住你家吧。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推着车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她门前。姑娘走了出来,笑着对我说,就是条件不太好。我赶忙降低要求,说完全没关系,我皮糙肉厚的很。嗯,姑娘单看我的脸皮厚度恐怕就已经确信这是事实了。然后我又进一步保证,希望可以给我提供一份晚餐一份早餐,我给五万作为酬谢。姑娘有些为难说,你吃的惯么?我说,我不挑食,你们吃啥我吃啥就行。果然,姑娘被打动了,就转身放我进入屋内。屋里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客厅,上面铺着塑料毯,客厅一侧,两个门紧闭着。姑娘进入靠大门的房间,不一会儿取出几床被子开始给我在客厅里铺设地铺。厚实的棉被,整整铺了两层。
我询问是否可以洗个澡。姑娘告诉我说,这里没有热水器,也没有热水,都是裹一个毯子在水管边洗澡。我只好拿着毛巾,找到一处水管,就着冷水洗了洗头了事。事实上,就在我洗的时候,发现有个女孩子真的裹了一个毯子在露天里冲凉。
在等待姑娘做饭的时候,我到村中溜达。村子里随处可见几只黄狗成群结队,家养的鸡鸭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啄食。这里的人家多数比较贫穷,住的都是木质房,四个原木撑起四角,上面铺上木板,木板下空间放柴火,木板上搭建房屋住人,和傣族人居住的房屋全无二致。一个老年妇女站在一处屋前对我微笑,我赶忙回应,并示意想上去看看。老妇人微笑点头,引我上到楼上。屋子黑漆漆的,门边一个砖块堆起一个小火塘,里面碳火依稀。突然屋子亮了,原来屋子里有一盏灯,挂在梁上。屋子深处,搭起一个蚊帐,想必是床了;旁边摆放着衣物。剩余的空间,被杂物占据。老妇人会简单说几句汉语,我隐约得知,她有一个儿子,在远处读高中,很久才会回来。
走下阁楼,向村子最深处走,看到两座白色的房子,左侧屋门开着,里面有电冰箱,还有摩托车;右侧房门里走出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胸前拴着一个婴儿,约四十岁上下,主动和我打招呼说你好。惊喜之余,我走上前和对方攀谈起来。原来,这是老挝的汉族人,第一代祖先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因为战乱,迁来老挝,至今它怀里的婴儿,已经是第五代。但它们的文化习俗依然没忘,会说汉语,会过农历新年。我问起他的工作,得知兄弟三个都在跟着中国老板打工,一个月有四五百万(约人民币两千左右)。这已经是较高的工资,难怪能够买得起冰箱,盖的起砖房。华裔后代,往往勤俭持家,不忘根本,这是民族文化与天性使然,从而使它们无论到哪里 总能落地生根、发展壮大。有人把华裔和犹太人做类比,很有道理,都善于经商,都头脑聪颖,乃至于狡猾,都勤勉肯干,重视本民族文化独特性。只有出来看一看,才能对这种民族特性有深刻的感知。
又聊起来这里的医疗和教育。据说,这里的人大多数初中以下文化,离孩子们最近的小学也要七八公里远。初高中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至于医院,附近最好的,是一家华人开的医院,有十公里远。附近也没有诊所什么,平时大家都是小病就忍着,大病才到医院去。
聊了许久,天黑后山里冷的不行,只好回去。饭还在做。我进厨房一看,阿曼(姑娘的名字)正在一个炉子上煮着什么。我靠着她旁边坐下来,顿时温暖起来,原来那炉子是烧柴的,火光温暖的跳动在脸上。锅里传来阵阵香气,是香肠发出的气味。不久换锅炒锅架在火上,烹饪起青菜。
当饭做好后,两碗菜,两碗糯米饭,满满当当放在一个铝制的小桌子上,我谦让过后,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不大会儿,房子里进来几个人,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看起来似乎也就二十岁上下,但脸上已经被风霜打磨出几许皴痕,显得粗糙,如打磨器具用的砂纸。妇女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孩子站着,笑着看着我们。阿曼说,这是她的嫂子。还有一个半大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眼神清澈明亮,显出孩童般天真可爱而快乐的神情。这据说是邻居家的孩子,早早就不上学了,在中国人开的工厂里做事情。她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杯酒。我和她打了招呼,交流了几句,果然我的“女孩之友”的“神奇魔力”再度发挥效力,女孩儿从拘谨变得热情起来,末了,把酒瓶子往我面前一送,要请我喝酒,还邀请我去附近的酒吧喝酒。
这时候,一个老年女性佝偻着背走了进来,我赶忙搬过一个板凳请她坐下来。老太太也笑着看着我,然后低声跟阿曼说了句什么,阿曼突然脸红了一下,老太太又用手捅了捅她,阿曼忽然抬起头问我说,我妈让我问问你,你多大了,结婚了没有。我如实作了答。老太太忽然脸上显出高兴的神色,又捅了捅阿曼,阿曼抿着嘴,低着头不说话。
不久,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和阿曼在炉子旁,火苗跳动着,衬着阿曼丰满褐色的脸庞更添几许绯红。
我问了阿曼很多的生活问题。
据阿曼说,她有十个兄弟姐妹,都结婚了,就剩下排行第九的她。她读到初中就不上学了,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是个泰国人,她跟着去过泰国,也去过中国,但后来和那个男的分手了。
阿曼又说,她现在年纪大了,加上爸爸前两年死了,妈妈无人照顾,她只好回来,就在附近中国人的工厂上班,一个月能拿一千五百块左右。这个房子就是她一个人用工资建的,她跟妈妈一起住。
她又说,这里有许多女孩子都跟着中国人混,最后都嫁给了中国人。她抿了抿嘴又说,现在工厂里有个男的看上了她,想跟她好。但她不大愿意。
我问阿曼为什么,她突然笑了,说,那个男的年龄有点大,都四十了,还不好看。说完,仿佛突然鼓了勇气似的,看了我一眼。
气氛稍稍有点儿尴尬,我突然看到阿曼手里的手机,转移话题,问到,你的手机什么牌子的。
阿曼拿起来让我看,居然是OPPO。我好奇的问,你平时看手机都玩儿什么呢?对方说,就玩儿微信啦,Facebook视频啦,就这些。我问用不用谷歌呢?对方一脸茫然,说什么是谷歌。我说就是用来搜索各种信息的工具。对方说,我们不需要去搜索什么信息,看看视频就够了。
说话间已经快九点了。山里人家,睡得都比较早。阿曼让我先去洗漱吧。我到后屋上了厕所,在附近的水龙头边洗了脸和脚。我看了看四周,发现几处房子里从木板之间透出几道灯光,仿佛利剑一般切割着浓浓的夜。我一抬头,满天繁星在苍茫的夜空中闪烁着,仿佛撒在烤糊了的大饼上的芝麻。四下寂然无声,只有偶尔能听到远处的公路上传来大汽车压过马路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我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夜了,一直住在灯火通明的城市,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乡村的夜是如此迷人,清寂之中却又星汉灿烂;似乎远离世界、抬起头却能拥抱宇宙。
我回来时,发现厨房灯还亮着,我一进去,看到阿曼还坐在火炉旁,炉子上架着一口锅,锅里不断飘荡着一股香味。我也没有多问什么,和阿曼说了晚安,就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我正在迷迷糊糊中,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开门声,然后门又关上了。山里天寒,湿潮,我发觉被褥都有些湿湿的,同时,尽管被子不薄,还是隐隐感觉后背有些凉。我打开手机一看,才四点半,索性笼了笼被子,继续睡去。
但睡意已经不那么浓了,半睡半醒间眯着眼等着天亮。不知过了多久,我翻了个身,发现自己再无睡意,再打开手机查看,六点半了。我翻掉被子,穿好鞋,就往外走。门一打开,昏黄色的浓雾从四面八方窜了进来。好大的雾啊,三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似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我脚下的黄土地。马路上传来了车轮的轰隆声,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雾,今天怎么骑呢?担心也没用,等等看吧。
无聊中,我摸索着向前走去。前方出现一团火光,走近一看,原来是昨天遇到的汉族人在烤火,木柴哔哔啵啵地响着,火舌不断的窜起,仿佛在灼烧着着浓雾,不时有火星忽的窜进雾里如同流星一般转瞬就不见了。老张(那个汉族人的名字)对着我憨厚的笑着,请我坐下来喝茶(其实就是白开水),我们边烤火边闲聊。
渐渐的,我发现雾淡了不少。肚子也有点儿饿,于是告别老张往回走。
我走到厨房门前,发现阿曼已经起来了,正在灶火上忙活着,这次炒的是青菜炒腊肉,肉香味不时飘来,勾动我肚子里的馋虫。
我坐在火边后,菜也炒好了,热腾腾的盛在盘子里端了上来。随后,阿曼拿出一个铁盆,里面放满了已经煮的稀烂的猪蹄,阿曼把它倒进锅里翻炒了一遍,再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芳香四溢。
我这才想起来,莫非阿曼昨天晚上煮好的东西就是这猪蹄么?据我所知,煮猪蹄,可是很耗费时间的。我问道,阿曼,这个猪蹄是你昨天煮好的么?阿曼说,你睡了以后,我煮了两个小时才把它煮好的,你尝尝。
猪蹄的材料显然并不多好,没什么肉,筋和皮由于和骨头连得太紧,还是有些硌牙。但我的大脑警告我,这时候是绝对不能显露出不满意的。我虚伪地夸赞说,好吃,好吃,为了显示它确实好吃,我又夹起一块放到嘴里。我的牙齿很有主动受苦的觉悟。
吃完饭,我掏出一张十万纸币递给阿曼。但阿曼不接,我塞到了她的衣兜里,说,这只是一点心意罢了。我收拾好行装,和阿曼还有她的妈妈告别,阿曼忽然想起什么,问我,要不要带上一些糯米饭团。我回答说,不用啦,路上有很多饭店的。我不知道,自己将要为自己的愚蠢吃够苦头。是的,路上是有很多饭店,但不意味着我接下来要走的五十里山路上也有饭店。
雾气已经散开了,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山坳那边的马路上,照在山坳里阿曼家的新房子上,照在我的车子上,也照在阿曼欲言又止的脸上。
我挥一挥手,和阿曼告别,推着车,走下了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