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莉等了许久的签证还没下来,却等来了郑海涛寄来的一封国际邮件。看到那份邮件的周莉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打开后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一份被装在透明文件夹里的文件,封皮上豁然醒目地印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周莉一时头脑有些发懵,就在昨天她还在为出国时该不该给丈夫带那条羊毛围巾而犹豫再三,才不过一天的功夫,情形全变了。她只觉的心疼,眼睛却是干的。周莉发现原来真正悲伤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而心疼是因为心在流泪。因为眼泪是咸的,那咸涩的泪,蜇的她心很疼。
其实,对于今天的这个结局,周莉是有想到过的。就从那次丈夫匆匆挂断了跟她的视频电话开始,她的心里就闪过这个念头。现在看来,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就是一种潜意识的预感,她之所以不做进一步的深思,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罢了。
晚上,还是以往跟丈夫视频聊天的时间,周莉的手机响了。周莉忽然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电话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婚姻早就出了问题,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而已。这次的来电郑海涛发来的是语音通话,还用说吗?他没法面对等了自己整整两年的妻子,而话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艾琳娜作为公司高管,肯屈尊选择跟他在一起,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退一步讲,即便是艾琳娜不是公司高管,单凭她的美貌和无与伦比的魅力,也足以征服郑海涛了。况且,以她父亲的身份和地位,对于自己将来的职业生涯也会起到不可估量的帮助。
从小地方走到大城市,再从大城市走到世界顶级的繁华都市,郑海涛见识了有钱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深知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单凭自己想要闯出一片天地谈何容易。而倘若借助一定的人脉支持,则会容易很多。这个世界,有钱你才是赢家。有钱你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去表达你的亲情、经营你的爱情、维系你的友情。
郑海涛永远也忘不了在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母亲被查出得了尿毒症。在医生办公室里,那位年轻的大夫对着他和他年迈的父亲,平静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说过的那段话。治疗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换肾,有可能会治愈那种病,可费用得几十万;另外一种就是每周做一次透析,那么做费用相对会少,一周也就五百元。但不能从根本上治病,只能拖延病人的寿命。
郑海涛没有作声,他知道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两千多块。即便他们选择不能治病的一周一次的透析,父亲的工资满打满算也就只够支付母亲的治疗费。这样就意味着家里连基本的生活费都不剩,更别说供他上大学了。
父亲沉默了许久,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走出了医生办公室。后来,至于父亲跟母亲是怎么谈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母亲连透析这个最省钱的治疗方式也省略了。郑海涛清楚地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可他什么也没说。潜意识里,他不想也舍不得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母亲终日躺在昏暗的屋子里,日渐消瘦。郑海涛那段时间的记忆里空气始终带着股子霉味,那是一个濒死的生命在行将就木时散发出来与死亡接近的味道。郑海涛不敢跟母亲说一句话,他甚至连母亲那双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睛也不敢看。
他如愿上了大学,而母亲则在他走后的那年冬天悄悄离世了。之所以说是悄悄离世,是因为母亲在临死前跟父亲说,别告诉儿子,来来回回又得花不少钱,有那钱还不如让儿子买饭吃。
这段记忆成了郑海涛深埋在心底一块永远也无法结痂的伤口,一触就会疼。郑海涛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每一份成就,都是母亲舍了命换来的。任何人都可以输,他郑海涛绝不能输。
他从不相信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即便是有也是源于人家费了力气提前努力来的。大三那年,他就凭着自己的才情和努力征服了中文系的系花周莉。后来一毕业又顺利成章地让系花成了自己名副其实的老婆。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娶老婆也要最漂亮的。
郑海涛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出国的机会,至于再找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做老婆,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可现在这样的事情眼见就要变成现实,让他拒绝几乎等于要了他的命。他这半辈子追求的不就是“人往高处走”吗?也许有人会说,“高处不胜寒”。可只要真正在那个力所能及的制高点停留过,即使就此死了那也值得了。
郑海涛觉得如果每个人注定要在这个世上辜负一个人,那他只能选择辜负周莉了。其他的,只能对不住了。
整个一天周莉的脑子里都是那封离婚协议书的影子,下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她看了那份协议。郑海涛放弃了所有财产,包括女儿的监护权,声明会每年支付一笔不菲的抚养费。周莉从郑海涛做出毅然放弃所有而坚持离婚的决定,看得出他那颗想要离开的心有多坚定。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坚决要离开的男人,你即使能说出花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她那颗孤傲的心也决不允许自己跟这样一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男人,做出任何一点有伤自尊的事。而她现在,唯一能与郑海涛对抗的也就只剩下自尊了。周莉按下了手机的免提键,里面只有轻微的喘息声,郑海涛没有说话,或者说他此刻正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时间好像静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得很慢。隔着手机屏幕,隔着遥远的太平洋,仍能觉出他们之间的空气凝重的像能滴出水来。
“我同意离婚!”周莉先开了口,她不能让郑海涛觉得是自己舍不得放弃他。
“协议你都看了?”郑海涛说。
“看了,我没意见。”周莉说。
“我委托了律师,你那边如果考虑好,没什么意见的话……”郑海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莉打断了。
“我没有意见,让你的律师来找我,我希望尽快办手续,越快越好!”周莉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差点就要哭出声了,她及时地挂断了电话,伏在枕头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从早上看到离婚协议书起一直到现在,她上了一天的班。该审稿审稿,该和作者打电话打电话,甚至在下午她还和一周前约好的一位知名作家见了面、喝了茶。憋屈了一整天,她以为自己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或者说她的悲伤大到平常的眼泪所不能表达的程度。
可在这一刻,她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想能哭出来是不是说明她的难过减少了?或许是吧,其实就在刚才,就在她与郑海涛说话的这几分钟里,周莉说服了自己。是的,既然不爱了,既然他有比自己和孩子更重要,更值得追求的的东西,那就放手吧!正如莫言说过的一段话:无论什么关系,情分被消耗殆尽,缘分便走到了终点。把错归咎于自己,并且礼貌的退场。把自己还给自己,把别人还给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这话说的多好呀,把自己还给自己。想想自从结婚后,除了每天要上班,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以孩子和丈夫为中心,孩子就不说了,他还小,的确也需要自己的照顾。可丈夫作为一家之主不也一直在为能够实现他的理想在努力吗?周莉似乎是忽然意识到几年来,她独独忘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所谓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一丈之外那就不一定了。自己可不是昏了头吗?隔着一个太平洋,还当他是自己的丈夫。呵呵,她解嘲地笑笑,像是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点安慰。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顺利到连周莉自己都有些怀疑,或许这也是造成社会上大量夫妻离婚的一个原因。周莉不是个矫情的人,可当鲜红色的结婚证换成了暗紫色的离婚证后,她走在街上时
还是切切实实觉出了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两年了,即使郑海涛一直在国外;即使连过年他也不回来,可她的心里始终是踏实的。现在与他的那根线彻底断了以后,周莉有种空落,四边不靠的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心里却在想着不能把离婚的事告诉父母,尽管早晚要说,至少也要等到自己的状态调整好,能够做到真正面对时再说。
已是阳春三月了,街道两旁的花圃里开满了黄灿灿的迎春花。才下过一场小雨后悄悄冒出嫩芽的法国梧桐,像一个个小小的绿豆芽,嫩嫩的、绿绿的,爬满了枝条。
周莉的心情被眼前的一片生机激荡着,是啊!无论你正经历着什么,春天还是会如约而至。正如太阳会在清晨照常升起,黄昏落下。明天再升起,再落下。那么,糟糕的状况也会随着日出日落离自己渐渐远去的。一定会的。
楚宁这段时间心情很好,除过丈夫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成了那个对她呵护备至的人。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即将完稿,最让她开心的是,这部小说与好友周莉的杂志社再次成功签约了。而且稿费与上次相比直接上涨了一倍。这就意味着,她每个月可以挣到一笔不错的零花钱了。
自打小睿出生后,楚宁就做起了全职主妇。看着朋友圈里那些昔日的同学中,那些曾经资质平平的人,不时有人升职,有人出国深造,楚宁的内心是抑制不住的羡慕。她刚想在这些人的动态底下留言祝贺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太久没跟人家联系了。犹豫再三,只好作罢。
丈夫的事业如日中天,楚宁偶尔去秦墨的公司,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员工们投向自己的眼神里有尊敬,甚至还有些许的羡慕,可她知道这是沾了秦墨的光,抛开秦墨自己什么也不是。
想想自己重点大学毕业,那么热爱文学,曾被父亲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可结果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妇女。曾经在她心目中对于家庭妇女的理解,等同于没有文化或文化水品很低,需要以照顾家庭、照顾丈夫为回报,仰仗丈夫才能得以生活,没有直接经济来源的女性。
倘若时间回到十年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沦为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没错,就是沦为。可事实果然如此,看来人有时候势必要向生活低头。
她清楚地记得秦墨在筹备开公司的初期,带着她一起去银行跑贷款。在填妻子职业的那一栏时,工作人员问秦墨。秦墨没有任何犹豫,很响亮地告诉对方是家庭妇女。楚宁是第一次从丈夫口中得知,自己在他的心目中原来只是个家庭妇女。
她的心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哪怕秦墨说自己是个家庭主妇也比家庭妇女要强很多。尽管只是一字之差,可楚宁觉得这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差别。前者是因为牺牲了自己的工作能力,主动放弃事业;而后者则更多强调你不具备工作能力,而不得不成为一个家庭妇女。
后来她想通了,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秦墨,对于没有工作在家照顾家庭的女性,可不就视为家庭妇女吗?或许秦墨本身对于这个职业(姑且叫做一种职业吧)并没有任何歧视的想法,可这让她很不舒服。
楚宁为此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中,当然这些想法,自始至终她也没跟丈夫提过。于是,许多个睡不着的夜里,或是心情郁闷时,这些纷繁的思绪就化作了电脑上一篇篇的文字。
在那个时候,楚宁从没想过那些倾注了自己感情和想法的文字,有一天能够变成铅字。而自己的名字被标注在文章的最前面,那个叫做作者的位置。这种感觉很棒,不,简直是超级棒。她终于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自信,还有比这更棒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