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斑又去了后山的林子,那里藏着她的秘密。从她踏进无极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她带来了一朵花,种在后山最大的岩石背阳面。
最开始她一个月会去两三次,后来几个月去一次。因为无极的光很温和,那朵花长的很好,一直盛开着。有时我在无极巡视,会特地照看一下,大概是因为斑的缘故,我觉得这朵花比无极的任何一朵都显得艳丽。
我和斑认识很久了,我很爱她,她应该也是爱我的,虽然她从不表达。她一个人从极夜走到极昼,又在空间缝隙中来到无极,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
无极里有许多生命体,但只有我们两个可以称为人。这是斑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无论是在哪里,极昼、极夜、无极,我都是很特别的。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在她的心里。
我曾经觉得时间太漫长,我早已忘了生命最初的模样。无极的一切,山川树木,走兽飞禽,随着时光循环往复,并没有多少变化。这里终年安稳,在斑来之前的每一日似乎都是重复,我每天穿梭在无极里巡视,保护和坚守,这是使命,是我出生就学会了的事情。
斑来到这里以后,我才真正感觉到了无极的存在。扬起斑柔软长发的微风,滴落在屋檐前连成线的雨水,飘落在斑肩头上白色的雪花,和洒在她脸上的金黄色的光。这一切因为斑显得美丽可爱。守护无极是因为使命,但守护斑是因为爱。
虽然我从不想以前以后,但我总认为我和斑会在无极里永生。其实永生并不重要,活着的每一天都有斑陪伴,这件事如同守护无极一样重要。
斑和无极哪个更重要?我还来不及想。
因为,斑要离开了。
斑:
双色星华在枯萎,准确的说,双色星华的白色花瓣在枯萎。这是最近让我难以入眠的事情。
我出生在极夜,是白和黑的后代。白是我的母亲,她是极昼的白奴,因为爱上了我的父亲黑,就留在了极夜。我从小跟着母亲学种花,家里的花全部是黑色的,那是极夜的颜色,它们没有名字。我成年的时候,母亲送了我一朵白色的花作为礼物,我特别喜欢,放在我房间的窗台上。后来我徒步经过极昼时,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花,白奴们称它为白色星华。
我和母亲一起花了四年的时间,培育出了双色星华。在我离开极夜前,母亲和父亲划破手指以血祭花,饯我远行。再后来我遇见红,便留在了无极,连同双色星华也安置在这里。
留在无极是因为爱。如同母亲留在极夜一样。黑奴与白奴通婚是极少数的,因为极夜与极昼向来是对立的。极昼的光很强烈,那里如同天堂般耀眼,一切都十分明亮、纯洁。极夜是相反的,它们代表污秽和黑暗。虽然只有在王族中才会如此计较,但现实中白奴与黑奴们彼此是不能适应对方的生存环境的。我想,这应该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我一直认为母亲很伟大,为了父亲可以忍受极夜的黑暗。但母亲说,这世界上最明亮的光是爱,它从你爱的人身上通过瞳孔直接照耀进心里,生发出由内而外的暖。
爱,是我离开极夜的原因。母亲告诉我,她曾经在梦中遇见过一种十分美丽的颜色。后来查阅无数古书籍知道,那种颜色叫红,它代表热烈、激情。红让她痴迷、疯狂,极昼里遍寻不见,于是她离开了故土,去往极夜,直至她遇上黑。
我遇上红的时候,他没有名字。那是我一个人行过千万里后,身心俱疲也让我怦然心动的色彩。
我在爬上山坡时,他正在草坪尽头安抚一只发怒的走兽,身后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有黑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这些用来区分黑奴与白奴的特征,在他身上完美搭配,如同在我身上一样,一切是那么的自然。
“你是红!”我十分确定,他就是红!
“红是什么?”他右手抚摸着走兽黑亮的鬃毛,转身用黑色的眼瞳温柔的看着我。
“红,是一种颜色,像你一样的颜色!”我无法压抑内心的欣喜,我寻找太久了。
因为是黑奴与白奴的后代,无论是在极昼还是极夜,我看起来总是格格不入。单纯的白色或者黑色并不能让我觉得亲切,漫长的时光中,我倍感孤独。直到培育出双色星华,我的心似乎有了一些依靠,但远远不够。于是我远行。
母亲说,这世界有一切你想要的,如果此处没有,那就远行。
“我没有名字”他仍然温柔的说,但面色稍显赧然,我猜是因为我泛着光芒的眼神。
他接着说“你可以叫我红”。
我们已经生活在无极很久了。红说他出生后一直待在无极,他已经遗忘了他存在了多久,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以至于除了与生俱来的使命,他一无所知。他没有父母亲,没有朋友,他是这里的主宰者、守护者,他为无极而生,却不知道何时会死。
我和他似乎是两个极端,他从不思考生死以及生命的意义,他独立的存在,但他并不迷茫和无助,他总以温柔的目光看待一切生命体,很久以后我明白那叫做包容万物。而我,虽然生活在众多人之中,却时刻行走在边缘地带,无法融入群体又随时可能沦陷深渊的紧张感,让我独自挣扎。我的行为,像是追求,又像是逃避。
红,是我的心安之处,容身之所。
可我,终究是要离开他了。
红:
在一个圆月明亮的夜晚,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石桌上放着斑做的糕点和饮品,萤火虫从篱笆外飞进来停在瓶里的鲜花上。斑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我,如同过去的许多个夜晚。
“红,我要离开了。”斑仍然微笑着,彼时在后山上看着那朵花时皱着的眉头,现在舒展的很可爱。
“好。”我知道,是因为那朵花。那朵花存在的地方,或者那里的人。虽然我并不明白,但是我尊重斑。
斑将花瓶推向我,然后慢慢凑近我的脸,我们双额并抵,并没有多余的话语。
我想她是爱我的。她舍不得我,如同舍不得她的父母。所以并不解释,也不承诺。因为信任,所以可以任由时间淹没一切。
清晨,她去了趟后山,回来时在小屋门口久久伫立,才轻轻掩了门扉。
斑是如何离开无极的,我并不知道。她一个人走在旷野上,走着走着,背影最终化作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时间变得好像很漫长,但消失确是一瞬间的,如同她出现的那一刻。当我一转身,她就在那里了。
她走后,我仍然穿梭在无极中巡视着,但每日我都会回到小屋。那里一切如常。
思念,并不是每时每刻的。是突然而来,以至于我无法招架,终于明白思考为何物。离开无极是没有可能的,可我在最后仍然动过这个念头。
爱,让人疯狂。
斑:
我告诉红,我要离开了。
这件事已经拖到了不可等待的地步,那是极昼与极夜的事情。我知道无极和红能包容一切,可是我想,还是让它们同双色星华一样,安静的枯荣。
红,仍然是那么的让我痴迷。他表面沉静的像无垠的星河,内心又涌动着太阳般的力量。他接受了,没有追究,没有阻拦。
月光下他的模样十分清晰的映入我的眼睛,可我还是将花瓶推向他,鲜花上那一丝微弱的萤火之光,照亮着他的眼眸,使我倍感心安。是的,我确定,那是我要印在心上的人。
离开无极,离开他,是一瞬间的,而后的时光显得无比漫长。无论是在极昼和极夜,无论我如何疲惫,我都未再享受过枕在他的手臂上的熟睡。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证候来时,灯半昏时,夜半明时。
大抵如此。
双色星华的白色花瓣渐渐凋零。当我回到极夜时,明了原因。
极夜的土地上到处生长着双色星华,同我手上这朵曾经的模样相同,十分美丽。而这美丽就是罪恶的开始。
母亲与我培育出了双色星华后,便将他们种在了极夜。虽然极夜的光少的可怜,但双色星华只需要极昼一半的光就可以长的很好,而且极夜的黑奴们尤其喜欢这种不太耀眼的白色。一时间,双色星华铺盖了路边、庭院。
不久之后,极昼的王族也知道了双色星华。白色是极昼的本色,是纯洁的化身,一定不能出现在极夜的土地上,那是对纯洁的玷污。但要消灭双色星华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的,除非踏平极夜,但极昼极夜已太平相处多年,兴兵动武不是上策。左右不得泄怒,极昼王族要求极夜交出白,以平怨愤。
极夜王族权衡之下,便将白送回了极昼。
我回到极夜时,父亲正在家中的庭院里忙碌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块黑布,里面是一些黑白相间的豆状果实。
“这是……!”我有些惊讶。
“是的,种子。”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微扬,又继续从罐子里倒出种子。
“把这些都装起来,用油纸包上。千万保护好,这是你母亲的宝贝。”父亲笑着说,用手捏了捏我的脸颊。
随后转身打开木柜,拿起一把闪着银光的剑,又用块黑布包起来,两端打结背在背上。
夜晚降临,一切都隐匿在黑暗里。我和父亲离开了极夜,去往光的地方。
曾经我总想不明白,母亲所说的父亲身上的光是什么,身为白奴的母亲为何会委身一个黑奴。
可就在刚才,父亲的从容,仿佛母亲只是在两人约定的地方等着他。而他只需要带上她心爱的宝贝,跨过山海去牵住她的手。
即使我回来的不是时候,父亲仍然表现出见到我的高兴,他的手抚过我的脸庞,留下的温度仍然像小时候那么温暖。
夜已尽,昼也明。
母亲没有被处死,反而是被关在城墙外的牢笼里。父亲说,大概是还未决定如何处置,先关押示众以平众怒。
极昼的白天很耀眼,母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那是在极夜不曾见过的一面。我看向父亲,他直直的望着母亲,眼里满是心疼。我们躲在一棵树下仔细看着,等待夜晚来临。
我以为母亲会受到白奴们的欺辱,事实上没有,甚至有白奴为母亲送去食物。如同我曾经希望的那般,白奴与黑奴是同等的,不平等存在于王族。
很久很久。
父亲用泛着银光的剑挑破了沉寂的夜,而后我带着母亲一路逃奔。刀剑厮杀绝之于耳,夜色里只剩喘息。
不远的前方,似有闪电劈开了暗夜,那缝隙里投射出一抹鲜红,像是生命的蓬勃,也像是爱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