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琼花

图来自Moon摄影

我从小就在梅坞县城长大,梅坞坐落在大山之中,虽然被称之为县城,但其实是一个零零散散的结构存在,叫之为梅坞村落也许更名副其实一些。自从考取到了外省的大学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今早在自家小区散步,看到花园里洁白剔透正盛开的琼花,那些在我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往事又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中学的班长叫杨桐,没有杨树和桐树的高大,反之,他长得十分清瘦矮小,学习却很用功,常常都是年级的第一名。按照固有的印象来说,既是班长又是年级第一,这样的人在班里一般性格都很高傲,大家会比较疏远。不过杨桐是例外。杨桐是个性温柔的人,实际上不只在班里,在整个年级上大家都很喜欢他。可是我们却总觉得杨桐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长大了我才明白那其实是来自于他早熟的气质和我们对他的一种模糊的敬畏,就像对待一座神佛。

那时侯彼此都已是初中生,但互相之间玩心都未泯,就还像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而杨桐几乎不和其他人一起玩,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融入不了他的世界。人对于能够望其项背的人来说会有嫉妒和排挤,但杨桐对于班上每个人来说是望尘莫及的存在,所以只有敬畏。杨桐又不住校,对他了解的人就更少了,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不过杨桐似乎也不在意这些,我曾一度以为在他眼里除了读书考上重点高中乃至重点大学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

重新认识杨桐是因为一次期中考。那一次我的数学成绩相当差,一贯不用心在学习上的我头一回感到有些恐慌,毕竟再贪玩的孩子仍然害怕父母的责骂,害怕自己考不上好的高中,害怕自己离开不了梅坞去更广袤的世界。而班级里只有杨桐的成绩最好。当时我怀着试一试的想法,拿着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走到他的桌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可以讲解几道题目。杨桐抬起埋在书海里的小小脑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试卷。

“几道不够,你需要补课。放学后你去我家我给你补课。”杨桐说得不容置疑,我内心却像中了彩票一样懵了一下然后感到十足的欣喜。之前和杨桐从来都没说过几句话,只觉得这个人不太好接触,却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爽快。

不过我仍然建议他一起去我家里。我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这样麻烦他还跑到他家去,我可不想做这么厚脸皮的人。

“呃……我不太方便,就去我家,没关系。”杨桐犹豫了一下对着我说道。

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当天放学我便和杨桐一起来到了他家。

他家的状况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山沟里的人家生活都不容易,但我没想到过杨桐是在更贫苦的环境中长大。房子还好,就是农村里最普通的泥瓦房,可是房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为过。我看着墙面上不知道贴着已有多久的泛黄的各式奖状,奖状下一张孤零零的小床,屋内空间逼仄而昏暗。我默默跟在杨桐身后,穿过贴奖状的墙面,只听杨桐轻声说着一句奶奶我回来了。我向里瞥去,墙的另外一边出现的是一个年迈枯瘦的老妪,躺在近乎摇摇欲坠的床上,眼神黯淡而浑浊,对杨桐的话语没有丝毫反应。

“没关系,她知道我回来了,她本来就有点痴呆的。”昏暗中我看不到杨桐的神情,他说着话也没看向我,更多的近乎是在自言自语,而后他一把拉着我去到了他的小床那。

“你先坐会儿,我给奶奶做个晚饭我再帮你补课。”不知道是不是当班长的原因,杨桐说话一贯带着有些威严的感觉。我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小床上感到气氛有些说不出来的凝重。

起灶、生火、丢柴,杨桐麻利地做着这些事情,神色专注。我在一旁心里是满满的佩服,一会儿又生出羞愧。杨桐的双手常年做这些事情早已变得粗糙,隐隐约约间看得出还生了茧子。而我的双手又何时做过这些在大人眼里都有些粗笨的活计。可是这个做饭的画面实在是太不和谐了,农村的灶台本就麻烦,灶上都是一口大黑锅,锅铲也粗重,最关键的是这灶台还比杨桐高上一个头。我看他站在不知哪里找来的小木凳上,小手拿着锅铲在锅里尽力翻炒着,神色依然专注。外人看到这个画面也许都会觉得杨桐懂事持家,可我深深地觉得他在受罪,他明明还只是个才初中的孩子啊!

我如坐针毡地呆坐着,抿了抿嘴,还是没有说出口。一会儿饭香溢满了整个昏暗的空间,等着杨桐喂完他奶奶,我觉得像过了十年之久。

“等久了吧?锅里还有点炒饭,将就着吃哈。”杨桐满怀着歉意,不及我说话便端来了一碗炒饭。

家里没有桌子,杨桐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木凳,就着打开房门和窗子还算亮堂的光线,我们一口吃着尚有余热的炒饭,做着摊开在灶台上的习题,环境这样糟糕,我到现在却都觉得那是我补过的最好的课。

中途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他家里的状况。杨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原来杨桐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双双出了车祸,杨桐从小就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不过早些年奶奶便开始神智不清,摊床不起了,家里现在都是同样在外地打工的舅舅舅妈接济着。听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看着他清瘦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补课结束后,我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告诉了母亲关于杨桐的事。母亲那样开朗的人听完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我说杨桐是个好孩子,要我多关心关心他。

我何尝没有这个想法呢,自从那一次去他家补课后我便对杨桐多了许多的关注,那样小小的身躯上承担的是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负担。他越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掩盖的如何不是一颗年轻热烈的心灵。

这样补课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春天的来临。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我俩一起有说有笑地往他家走去。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杨桐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带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杨桐露出犹豫的神色,说要赶紧回去照顾奶奶。我横下心,像没听懂似的拉着他又赶回了学校。

学校偏僻废弃的后院有一大块野生的琼花丛。那是我之前在学校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我心想着如今春天,正是琼花盛开的时节,那画面一定很美。便硬拽着杨桐到了这里。

一眼望去,一片春机盎然里琼花正兀自绽放,一簇簇洁白素雅的花瓣看上去更显得惹人怜爱。我瞧一旁杨桐看得有些发愣的样子便轻轻摇摇头,他平时实在是太压抑自己了。

“怎么样,这里可是我发现的减压好去处啊,琼花够美吧!”我笑着向杨桐说道。“你厉害,没想到学校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之前真的都没有好好逛逛。”杨桐侧过脸,难得露出轻松的表情来。

我心下不禁也释然了很多,手臂搭上他的肩膀,颇有些亲密地说:“以后你要开心点,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别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杨桐没说话,不过显然有些不适应,清瘦的脸上莫名泛起红晕。我看着好笑,怎么平时一脸严肃的他现在像一个小媳妇似的。

自从杨桐也知道后院这个我的秘密基地后,他总爱往那儿跑,靠着旁边的树干看书,望着琼花发呆。我说他由此上了瘾,他每次都笑着说后院清静,风景也好,他喜欢。

班里的同学都觉得杨桐似乎不太一样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不过杨桐状态看上去不错,同学间悄悄说着话。我很乐意看到杨桐现在的样子,人在轻松的时候总是美好的。

那段日子我和杨桐也越发亲密起来,调换位置的时候我也以学习的理由与杨桐同桌。不知不觉学习的生涯就到了初三。有一天在上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樊老师来喊了杨桐去办公室。我也没当一回事,就是觉得在办公室呆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些。杨桐回来的时候脸上压抑不住的喜色。我好奇地还没开口,杨桐凑近我的耳朵开心兴奋地说学校要保送他去省城的重点高中读书了。

“真的吗?那实在是太棒了,我一直听说咱们学校每届有两个保送名额,没想到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又开心又羡慕。

“嗯,不过也不是绝对的,我还是要参加一次省城高中的测试,过了才能毫无一失地被保送呢。”

“什么?没听说过被保送了还要参加测试的,真是太奇怪了。”我有些无语,这算哪门子保送啊?

“没事儿,你还担心我过不了吗?”杨桐轻笑着,闻言,我也跟着笑起来。

自从被选中保送后,教导主任安排杨桐和他班一位同样成绩优秀的女生罗思涵一起在老师办公室上晚自习。从那天起,每个人都知道了杨桐和罗思涵现在都是咱们学校的香饽饽,都好生羡慕,而我则更认为这都是杨桐该得的。

期间杨桐奶奶的病情渐渐更严重了些,有时候连杨桐都不认得,杨桐每每在课下和我倾诉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十分担忧的神色,他去琼花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几乎是有空便去呆着了。一方面初三学习压力也大,他还要抽出时间去照顾奶奶,我猜他怕是有些力不从心,便常常陪他聊天,说些笑话给他听,也是缓解我自己学习上的压力。

不过我仍记得在有天晚自习后,和杨桐一起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魂不守舍的,我以为是他奶奶发生了什么,杨桐轻轻摇摇头,只是喃喃道一切都完了。

你怎么了?我问他。他并没有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杨桐的失态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杨桐一个人迷失在了那片琼花地里。

杨桐被发现的时候是一脸安然的神色,那个偶然路过琼花丛的学生说,他连割腕都要死得这么唯美。我黯然地抱着从他书包里翻出的日记本,大概思索着那天晚自习发生的事情。

因为看重他和罗思涵,让他俩在办公室里自习就是为了给一个互相督促,有问题也可以马上问老师的环境。那天晚上一如往常,可杨桐在给罗思涵讲一道题目的时候突然流起了鼻血,恰巧办公室里所有老师都不在,罗思涵吓了一跳,赶紧摸出自己的纸巾给杨桐手忙脚乱地擦起来。谁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日记里杨桐痛苦地连自己也不知道,他鬼使神差地握住罗思涵帮他擦拭的小手,笨拙地吻了一下。

这下罗思涵是真的被吓着了。呆呆地看着杨桐愣了好几秒,罗思涵拿起书包就跑回了家。

原来杨桐那晚的魂不守舍是因为这个事情。我紧紧握着杨桐留下的日记本,心里只叹息杨桐为什么这么傻。一边的班主任樊老师也同样失魂落魄。

“傻孩子,那晚上我恰巧在走廊上经过,透过门隙看到了这一幕,我本来想着正是非常时期,平时你又那么乖,我打算视而不见的,却没想到你这么脆弱……”

樊老师低垂着头,默默地自责。整个校长室里,气氛似乎在这个时间冻结,能说得上话的领导们都静默不语。因为杨桐的日记本,本来要被推倒翻新的那片琼花丛便这样留存下来。

后来我和罗思涵一起去了一次废弃的后院,面对那片雨后依然洁白无暇的花丛,罗思涵微微地红了眼眶。

“我根本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从一开始只是被他吓到了,但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终于忍不住眼圈里的泪水,哭了出来。

我看了看她,又看向琼花,雨后的空气里,浸着些许清香,我默默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很想问一句一直以来很想问杨桐的话:

你过得快乐吗?

我想那个笨拙的吻那个第一次见到琼花丛释然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可是我知道你不快乐,你害怕的太多,害怕未来,害怕他人的目光,害怕多年维持的形象刹那的崩溃……

你知不知道,你是真的很傻。

杨桐你快看啊,这片琼花,雨后甚至更美。你别害怕,你曾快乐过,即使只是一瞬,也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情。

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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