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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毛妹28岁那年又重新挑担子出去卖茶叶,那年她已经生完了四个孩子。
从香山村到龙池村需要翻过三座高山,越过一个大坝,顺着狭窄的小道绕十五道弯弯才能到。
男人越过第三个山头的时候,在山顶停了下来,俯瞰远方,媒人指着远方升起的炊烟说:“那就是龙池村。”男人四下望去,层层梯田种植着矮壮的茶树,云雾缭绕中,隐约有房舍显现。
媒人介绍的对象是龙池村的毛妹,毛妹就叫毛妹,不是小名。
男人来的时候毛妹还在外面采茶。她腰间挎着一个茶篓子,穿梭在茶树间,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捏住嫩芽头,轻巧地往上一提,这新绿的两叶一芽就被她摘了下来。这时候并不急着放进茶篓而是握在手心里,重复了多次后,手心握不住了,再撒进茶篓里。
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穿着花格子的确良衣服,谁看了都说这姑娘长得俊。毛妹常常一边摘茶一边憧憬着爱情,那时候的爱情,媒人一指,便是一生。
男人已经到了毛妹家,一个三开间的小院子,屋檐下的架子上晾晒着茶叶。这边是茶乡,几乎每家每户都是上午出去采茶,采完了放在屋檐下摊青,中途会均匀翻动几次,待茶叶变软变香。
媒人带着男人走进屋子,茶叶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厨房里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媒人喊着户主的名字径直走了进去,男人跟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大铁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赤着胳膊,徒手在大铁锅里均匀翻炒着茶叶。他快速地翻炒,抖动,将热量均匀地分摊在每一片茶叶中,待茶叶变软便出锅,趁热将茶叶揉捻,挤压出茶汁,放在一边摊凉,等待着下次的下锅翻炒。抓、抖、撒,如此循环重复,炒青的过程并不复杂,要的是耐心,看的是火候,茶的味道跟炒茶人的手艺也息息相关。
“老爹,你未来女婿上门了,好茶泡点来。”媒人扯着洪亮的嗓子喊道。
老头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又专注于手上的活儿:“坐一下,坐一下。”
约莫等了一刻钟,老头子结束了手里的活儿,来看他的准女婿。男人浓眉大眼,身强力壮。老头子泡好了茶,茶汤明黄,茶醇香,入口回甘,舌尖还有一丝淡淡地青涩。
“爸,家里来客人了吗?”毛妹脆生生的声音伴着明亮的眼出现在堂屋。
男人感觉腹内有一股燥热,他低下头,大口的喝起了杯子里的浓茶。
“新茶,上火,慢点喝。”毛妹眉梢带着笑,大大方方解下茶篓,擦了擦手,转身进了厨房:“我去给你们做饭。”
这是媒人第一次带男人上门,只一眼,婚事就定了下来。老爹点点头:“小伙子看着老实。”毛妹没表态,她不表态就是表态了。
“毛妹,你要嫁人了,还挑茶担子吗?”小莲和毛妹并排坐在集子的东北角。
小莲是毛妹的闺中密友,她俩十三岁就挑茶担子出来赶集,没集的时候也挑着茶担子走十几里山路到别的庄子卖茶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女孩子终究是柔弱的,稍微走远一点儿总需要个人当搭子。听说毛妹亲事定下来了,小莲有点舍不得她。
“不挑,赚钱的活儿给男人干!我们女的,结婚就是找人疼的。”
“不害臊!”
“跟你开玩笑呢,我也舍不得你,可我要嫁到香山那边去,老远的路,那边不种茶,男人在那边石子厂做工,我想挑茶担子也挑不着。”
“嗯,等我把这一季的茶卖了,给你包个大红包。”小莲眼眶有点泛红。
“傻妹子,心意我领了,你家情况我最清楚不过了,你哥要是攒不到钱娶媳妇,非把你换出去不可,你这么能干,可不能换给王老五家傻儿子。”毛妹想起了小莲家,那黄泥墙,病歪歪的大哥,还有愁眉苦脸的老人,早就听说王老五家想要换亲,王家那傻儿子娶小莲,小莲哥就可以娶王家闺女。小莲不同意,一直僵着,没日没夜的干活,想要攒钱。
两个女人坐在集子的东北角,来往的人不多,茶担子摆在脚边,担子里放着铝制的大罐子,里面装着满满茶叶。面前放着小盒子,象征性放着新茶,展示着成色,无声地吆喝着。过了这一季,新茶就变成陈茶,陈茶没有价值了。两个女人并排坐着,茶叶是她们,她们也是茶叶。
毛妹结婚了,翻过山越过岭,走出三开间的院子,屋檐底下晾晒着茶叶。走出十三岁就挑着茶担子走过的小道,两边稀稀落落几棵矮胖的茶树,走出平时赶集的三叉路,小莲在东北角挑着茶担子。
小莲迎了上来,掏出红纸包着的钱,毛妹不收,推搡了三两回,两人都流下泪来。小莲只得将红纸又收到口袋里,掀开茶担子,一件崭新的花裙子,听说是上海货,两个人挑茶担子的时候见人穿过,心心念念也想要一件,小莲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毛妹带着花裙子,带着娘家陪嫁的黑白电视,跟着男人接亲的队伍,就这样从龙池走到了香山。
按理说新娘子要坐着二八大杠才赶得上时髦,配得上陪嫁的黑白电视。“特事特办!“媒人说。“山里路不好走,有个凤凰车,进不来山里,别折腾坏了,那好车。好日子长着咧,夫妻俩一起努力。”
香山四周都是红枫树,没有茶树,也没有肥沃的土壤,连春天的野花都羸弱纤细。男人家里七个兄弟姊妹,父亲早逝,寡母拖着七个儿女长大,分家后,男人作为长子,分到了两间破屋和一个猪圈。毛妹皱着眉头,心里攒着劲,“这两年一定要造起来三间大瓦房!”
毛妹七岁能做饭,十岁帮炒茶,十三岁挑了茶担子,虽然大字不认识几个,但算得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外一把好手。在龙池没有一个人说过她不好。到了香山,没过几年,却成了一个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个人就是陈老太。
丈夫的母亲,她的婆婆,两人一起喊过的妈。陈老太将家里的米面粮油蛋都锁进了大橱柜,挂上了铁将军,将钥匙贴身放着,或远或近地盯着外屋的儿媳妇,生怕她靠近,偷了油水。邻里街坊也都知道了陈老太不待见儿媳妇,这儿媳妇嫁进来后盖了两间大瓦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按理说没什么可挑的。真要挑,无非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娃娃。
月子里,娘家送了老母鸡,送了白糖,送了红鸡蛋。毛妹一口也没落到吃。
陈老太的柜子两把铁将军看门,只等着陈老太的三女儿回来,偷摸全给了偏爱的小闺女。陈老太疼她闺女。她闺女每次回来都眉开眼笑。毛妹也是别人家闺女,她一边坐月子一边哭,多年后她眼睛总是迎风流泪,总也找不出毛病,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月子病,月子里伤心泪,女人要用一生来流。
毛妹要争气,她一辈子不服输,她说的争气就是接着生。可那时候国家刚开始抓计划生育,村头村尾都有红油漆写的大字:只生一个好!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生老二的时候,家里的凤凰自行车被计生委带人没收了,男人握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暴出。陈老太哭哑了嗓子,毛妹抱着大妞和襁褓里的婴儿无声落泪。
生老三的时候毛妹还在田里干活,男人在石子厂炸石头,毛妹觉得肚子里一阵一阵弹跳。她心里有底,这一胎跟前两胎都不一样,就连快生了,这个劲头都足。她很有经验地拄着锄头,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现在喊不出来,攒着力气,过了田埂,上了大马路就能看得见人,看到人就托人回去报信,通知接生婆,马上就能见到大胖儿子。毛妹有了这个自信,这次一定生个男孩,把脸挣回来。
毛妹又生了一个女娃娃,娃娃“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的时候,毛妹也“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这一次,娘家陪嫁过来的黑白电视机充了公。陈老太将所有的嫌弃从眼里到嘴里都喷射了出来,每天鸡叫,她就倚在门框上找着法子挑刺,指桑骂槐朝着毛妹的屋子唠叨。每一个清晨,毛妹都在咒骂声中醒来,她时常将沾满眼泪的枕头拿出去晒。晒的时候望一眼男人,男人永远沉默,不是吃饭就是干活,他的嘴巴好像专为吃饭长出来的一样。
毛妹带着三个孩子下地干活,看着一重又一重的山,山上只有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还有红枫树。她想起小莲,想起茶山,也想起少女时代的梦,还有那舍不得穿的花裙子。要是穿上花裙子挑上茶担子,十里八乡的风头都是毛妹一个人的。卖茶叶谁也不是她毛妹的对手。“妈妈,妹妹在吃土!”大妞稚嫩的声音将毛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这现实,像是一张网,将人一层层紧紧裹住。
毛妹怀第四胎的时候,有人跳了河。跳河的不是毛妹,是上屋头的一个女人,那女人生了6个女孩子,肚子里怀着第七个,为逃避惩罚,跑到毛妹家附近的河里跳了下去。
人救上来了,孩子没了,拿出来的死胎是个男孩。毛妹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跳河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第四胎是男孩,毛妹的心定下来了,即使家徒四壁。
“石子厂倒闭了,孩子多了,养不活,先送一个走吧。”男人开口道。
毛妹不同意,她刚生了一个男孩子,家里的位子算是稳了,她想要撑下去。“你妈带了7个都拉扯大了,我们这才到哪儿?”
男人没答腔,陈老太抱着娃娃,眼睛四下里梭着。
男人终于出去外面闯了,跟着妹夫贩假药。老三也不见了,陈老太说送人了,送给谁,她没跟毛妹说,毛妹想要动手,她第一次想要动手打人。可日子要过,几个孩子嗷嗷哭,她忙得连动手的功夫都没有。
从年头到年尾,也不过才一年光景。男人就变了心,男人回来的时候西装革履,头发抹了发蜡,全都往后面梳,大背头时髦又大方,男人浓眉大眼本不丑,随便一捯饬,倒有几分明星派头。晚上睡觉的时候孩子调皮,扯着男人的红领带翻花绳。男人蓦然爆怒,伸手就打,毛妹去拦,胳膊青了一大块。男人变了,她心想。
果然,男人外面养了女人,毛妹不认识字,男人带着那些情意绵绵的信回了家,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毛妹不认识字,但她一直是个玲珑的女人,察言观色是每一个走街串巷挑茶担子都会的本事。男人涨红了脸不停辩解着,陈老太也一旁帮着腔,毛妹甩出两条路:“离婚,或者我出去赚钱,你在家带孩子务农。”
男人选择后者,婚姻往往如此,总有变故,老一辈人,修补东西习惯了,也善于修补感情,无论如何,婚姻保住了。
毛妹又挑起了茶担子,不同的是,她去了男人去的大城市,从批发市场批茶叶,挑着茶担子四处叫卖。毛妹打听好了门路,单枪匹马,像一条小河流里的鱼,直奔着宽阔的大海,将爱情的苦痛和生活的伤化作视死如归的念头,汇入新的征程。
她挑着茶担子,行走在陌生的城市,城市大,人多,人们密密麻麻住在一块儿,她一家家敲门,一家家推销,工地,居民区,小工厂,只要能进去的,她都不怵。太阳晒得她发昏,她去讨水喝,肚皮饿得咕咕叫,她卖茶的时候跟主顾说几句好话,也能顺便吃两口饱饭。晚上她从不住旅社,她住在人家露台,三块钱能住一晚上,提供一个凉席铺在地上,天为被,地为床。要不是为了茶担子有地方搁,毛妹宁愿走到哪儿睡在哪儿。
毛妹很犟,很要强,做姑娘的时候还有点儿不打场(备注:外向,懂社交的意思),总跟小莲一块儿挑茶担子。如今嫁为人妇,有了孩子,算是有了铠甲也有了软肋。但她还是常常哭,毛妹总觉得是月子病,这么容易哭。然而生活这么苦,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外乡打拼,就算时常哭,也埋怨不到她。这日子,该哭哭,该笑笑。人生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毛妹挑着茶担子,一年又一年,养活了剩下来的三个儿女。男人也死心塌地念着她的好。陈老太还是那么固执,一直等到她70岁了,跌了一跤,整个人突然慈祥柔和起来,对毛妹百般关心,成天儿子宝地念叨着毛妹,让她注意身体。毛妹时常在陈老太的三闺女面前说这些年陈老太的变化。毛妹说这些的时候不避着陈老太,她太老了,早就耳聋了。
小儿子也大学毕业了,找到了好工作,毛妹不挑茶担子了。这个职业早些年被淘汰了,她偶尔从娘家那边进些茶,带着卖卖,平时就在家照顾陈老太。
毛妹生日,儿子女儿都过来要给妈妈买衣服,儿子开着小车去商场。毛妹笑得合不拢嘴,她四处望着,嘴里念叨着变化太大了,文盲不能上街,快不认识路了。
车子停在路边,小儿子说下车买瓶水,毛妹透过窗玻璃,看到了一个窄小的门面,一个小旗子上写着“米酒”。她愣住了,那忙碌臃肿的妇人,是小莲!旁边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傻男人,眼神木讷地盯着远方。
“妈,你怎么哭了?”大女儿狐疑地看着她,拆来一袋纸巾,准备递过去,毛妹迅速用手背擦掉眼泪。“老毛病,迎风流泪。你弟回来没,快点走吧,我不想买东西,我逛不来商场。”
回到家,毛妹在衣柜的最底层找到了那条花裙子,她放在身上比了比,已然穿不进去了。毛妹叹了口气,抱着花裙子,哭出了声,这一年,毛妹5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