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三日,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连日的雨雪让岛上雪白一片,方圆十里,望不见青色的屋檐。
码头边,一身穿鹅黄青柳刺绣袄裙的女子执伞伫立。良久,远处飘来星星点点的一艘船。女子眉头紧锁,待靠近,看到船帆上红赤相间的乐字方旗才轻舒了口气。
风雪越来越大,本来十余寻的距离硬是行了半个时辰才靠岸。
女子方踏出两步,船舱迅速闪出一个人影一把搀住那女子。
“不是说好了在堂内等我回来么?你再这样,我下次我再不去那鬼地方!”
说话之人正是船上下来的男子。如瀑墨发半束,一袭白衣近乎容于天地之间。
女子莞尔拍了拍男子肩上的落雪,没说话。目光闪烁着期盼,盯着眼前的人。
男子拿过雨伞又半撑起披风将女子搂在身下。
“先回堂。”
女子皱眉连忙摇了摇头,男子无奈训斥道。
“你这身子骨偏要立在这风口,就不能边走边说?”
女子这才露出笑意,重重点了点头。
“那个人很好,比去年前年还要好!还是那个名满江湖的姜家二少爷!满意了吧?”
男子说完,女子笑容像涟漪般散开,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是春日里的阳光。
一路上,男子柔声细细道着此次中原之行的见闻和姜氏的那个二少爷的事迹。
码头到堂前不远,一条直道,不过百米,一阵强劲寒风呼来,簌簌而下的雪又猛烈了些。
二人所踏之路,了无痕迹。
一.前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来……嗯,雨儿飞飞”
“是雨雪霏霏!雨儿飞飞?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是我姜慕南教出的徒弟!”男子将书一把置在桌上,佯装不悦。
“欸?我可没承认你是我师傅!”女子也用力的把书拍在桌上,一脸稚气未脱的愤怒。
男子像是想起来什么,深呼了口气。清秀到了脸上硬是挤出一抹笑意。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柳~柳星月,你的姓氏。雨雪霏霏……你看外面!”
此时正值寒冬腊月,窗外大雪纷飞。
星月侧过头瞥向窗外,明亮的刺眼,一阵冷风袭来,刺骨。打了个寒噤。只半柱香的时间,方才地上薄薄一层雪已经堆积到没脚的深度,天空上簌簌不断的飘着鹅毛大雪。
“这就是……雨雪霏霏?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女子忽然笑起来,印着雪光,笑意更加明亮。
慕南看着女子干净的笑容,不快也一散而尽,望着窗外愈加急促的雪,嘴角慢慢扬起来一抹笑意。
“你们中原人的字都这么难念?”
窗边,星月紧紧拉着领口的上衣,目光看向另一边站着的慕南。
“不是我们中原人的字难认,是……”女子眉头皱着等待男子下半句话。
“你太笨了!简直是天降蠢材!哈哈哈……”
慕南笑起来,星月才意识到蠢材指的是自己。
“看来后日的亲事……”
“得得得,天降奇才,奇才!我姜慕南就真没见过像你这般天资聪颖的姑娘。”
女子这才满意的轻哼了声继续看雪。姜慕南看着面前的女子,内心又像是想起什么,颔首一笑。
“明日,我要下山去买些成亲用的物件。”女子依旧保持手托着头看雪的动作,不经意谁也暼不到女子眼眶里闪烁的泪光。
“庄内还缺何物?你要什么,我让老……”
“我自己去,可以的。”星月忙道,眼神还是盯着窗外并未转移。
“可……”
“半日,就回来了。”见慕南不放心星月又补充道。
慕南才默许了未再说话。
女子忽然疾步从窗边扑进姜琰怀里,头埋在那人的颈脖间,许久也未松开。
“怎么了?”慕南柔声道。
那女子并未回应,只是抱的更紧了。
那一夜,厅内的灯亮了半宿,也未灭。
庄内的人都打趣,这即将要成亲的两人反而是更甜腻了。
二.旧事
慕南第一见星月的时候,是仁宗五年。在应都十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
姜家乃习武世家,世代练剑,声名远扬。姜家二少爷奉其父之命前去应都。
应都城外茶铺却一眼被桌角下的那本失传已久的《五十二病方》给吸引住了目光。
如此珍贵的书籍居然用来垫桌脚?
按捺自己想立刻拿起那本书观摩的欲望,等那女子饮完一盏茶付钱时,焦头烂额的却把包袱翻出个遍,定睛一看,所装之物居然是《典籍》《药理》《针灸》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久寻为的的医书!
在星月快要把包袱给翻烂的时候,慕南急忙拿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
“这位姑娘的茶钱爷包了!不必找了”
店家看见正正一两银子喜笑颜开,立刻拿过揣进包里退的很远。
“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啦!”女子这才抬起头抱拳致谢。
方才只顾得看桌角的五十二病尚未来得及仔细去看这姑娘的面容。
这一抬头间,慕南倒是一下被这姑娘的温暖笑意直敲心底。
“不足挂齿。”良久,慕南才说出这句。
那姑娘听完随手拿起桌子上散落的几本书,转身走了。
“且慢姑娘!”慕南随即追上,女子抱着包袱,一脸防备。
“我可没钱还你!”
慕南被女子的神态成功逗乐。
“姑娘放心,我看姑娘大概是……囊中羞涩,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把包袱里的几本医书卖给在下。价格由你开!”
“你懂医?”
略知一二,只是这几本,在下寻了许久而不得。”
星月看了眼包袱,方才还在懊悔走的匆忙拿错了韩澈的包袱的星月顿时喜笑颜开。
“价格我来开?”星月试问。
“不错”
“那就都给……”忽然又记起视书如命的韩澈,这次匆忙带出了这几本,不知道韩澈又要急成什么样。
“能不能,少一点,你誊抄一遍?这些书是我一朋友的,没有他的同意我……”
“好!”慕南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每本一百两,在下未誊抄完前,还得劳烦姑娘跟着在下了!”
“跟着你?可我是要赶去应都去……”
“应都?哈,在下正巧也是,不如同道而行?”慕南听到应都两字便激动的截过话来。
星月见势,这般巧同去应都?莫不是也是要去看比武大会的朋友?自己平日里看《江湖志异录》就知晓江湖中一直保留着十年一次的比武大会。而此行偷偷跑出岛的目的正是去看那群龙聚集的比武大会和那个名满江湖的藏剑山庄。
仔细掂量之后,奈何身无分文,最后决定一同前去应都。毕竟带着一个长得标志的大金主总好过自己一人风餐露宿好的多。
于是星月极其爽快的答应了那人的要求,并知道了那人的名字。
姜琰。
初听觉得耳熟,细想不出在哪里听过便也没去再想。
一路上,跟着个金主走感觉果真极好。住宿天字号,餐饭尽吃饱。
虽然对着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姜琰有些防备,不过同行几日看来,倒也并没什么不对劲。反而觉得那人认真誊抄医书的样子很好看。
几日后,两人终于赶到了应都。
应都城内,星月正应接不暇的看着不乐岛不曾见过的景象。
扎在梆子上的糖人,被人群团团包围的杂技表演,这些原本只听岛上韩帮主口述过的景象都在自己面前。
看见糖人,买!
闻起来香的包子,买!
叮当作响的精致发饰,买!
还没到找到落脚客栈,慕南双手已经再无空闲。
就近进了间客栈,小二见势急忙上来招呼,星月直接奔着楼梯走去,说
“我爱住高些的屋子,快来快来!开两间房!”
小二见此女子口音打扮不像是本地人氏,也没太多过问,直接带着星月进了走廊尽头靠窗那间。慕南随之进了房间把物什放在桌上正欲转身离开,却被一阵喧嚷声吸引。
本来也没体力去查看,耳边却穿来了不乐岛。
“不乐帮退隐江湖这么多年,不乐岛远离中原,在此地还能听到不乐岛?”
星月满心疑惑的走到窗边寻声望去。慕南也随后跟去。
只见街中一条路被两派人给封站了。东边是身着墨绿色长衫的十多个男子,西边站了四五个穿着针织正红的女子。
以多欺少?欺负女人?
星月越加疑惑。
“是本派弟子莽撞得罪了姑娘,可这天蚕盅剧毒无比,姑娘可否网开一面,姑且饶了他这次?”“墨绿派”为首的一位男子说。
“哼!我天蚕教投的蛊哪有活着收回来的道理!怪只怪你师弟嘴贱命薄得罪了本姑娘!”
“姑娘当真要如此绝决,与我五行宫为敌?”
“呵~五行宫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当无耳教今日来此,琼花三娘子也照杀不误,废物!”
女子轻蔑的说完又从怀中拿出一瓷瓶吹了声口哨,只见一椭圆绿色的虫子从地上蜷缩人身上破皮而出钻进瓶子里。转身走了。
地上那人所露肌肤皆是像被抽去了筋血深深凹陷,脸色乌黑双目凸出,面目狰狞。
刹那间,人群间沸腾起来。
随着一阵恶臭,尸体已是惨不忍睹。
“你!师兄,就这样放他们走了?”墨绿派一男子气愤难忍。
只见当首的男子双手紧握,手中的剑抖了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声音极低只看得见唇语像是说“走!”
人群散去,星月这才坐在木椅上。
琼花三娘子?
“天蚕教,当真是阴险狠辣!名不虚传”一旁靠窗的慕南轻嗤。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带一种莫名邪魅的不可抗力。
“天蚕教!那个教豢养吸人血肉“天蚕”的苗疆天蚕教?”星月震惊。
难怪如此嚣张。
慕南挑眉,问到“星月姑娘倒是见闻颇广”
星月得意的扬了嘴角,平日里,韩澈的《江湖志异录》可没少看。
熙攘淡去,慕南拿着一本《药理》去了隔壁房间。
次日,星月醒来去隔壁慕南卧室敲门的时候发现房间已空无一人,空留桌子上已誊抄了版本的《药理》。
彼时,已是四月初六,正是比武大会的日子。
未在蹉跎,星月迅速下了楼顺着拥挤的人群奔城南赶去。
擂台边,群龙聚集,看着衣服颜色,星月大概认得出在坐的有江南的十二连环坞,青城的九华派,太湖的五行宫,还有……苗疆的天蚕教。
果然,《江湖志异录》里的各大武侠世家都在。
期盼已久武林大会果然让自己不虚此行。
台下人头攒动,台上鸦雀无声。
台上只站了身着红色线衫的苗教。看着地上躺着的和昨日一样惨状的人便知道,苗教这一女子已是独占鳌头了。
看来自己错过了不少精彩戏份,星月想。
台下呼声日益高涨,台上良久却再也无人应战。
“看来今年我苗……”
“且慢!”
在那女子正要宣布自己胜利的时候,人群中,一清亮嗓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一身着玄色衣衫的俊朗男子一一个健步飞到了台上。
“在下南溪姜慕南!还请赐教!”
眼熟的长剑,熟悉的侧脸,那人不是前些日子结伴而行的姜琰是谁。
那个名满天下的藏剑山庄二少爷姜慕南!难怪一直觉得姜琰这名字甚是耳熟。
“不自量力!”
台上,苗教女子轻哼。
未再多言,女子先发制人抽出短剑向慕南胸膛刺去,眨眼间,剑锋所到之处,寒光刺眼。慕南一个转身躲过,适时抽出来那把玄铁龙雕长剑。剑气逼人。女子顿时被慕南挡退了两步。
女子顿时气急败坏,右手执剑继续进攻,左手伸向腰间的考天蚕。
“当心!”星月惊呼。
刹那间,慕南已一剑中地击落了那女子的琉璃瓶。瓶中考天蚕倒是滚到星月眼前,趁乱,拿出腰间一个药瓶装进。毕竟这种天下闻名的歹物,可真值得好生研究。
天蚕教本就已善制剧毒闻名,这下没了杀手锏,女子顿时急了眼。看着破碎的瓶子,剑术更是毫无章法的像慕南刺去。天下功夫,唯快不破。
在众人未回神时,女子青剑已被击落在地。
“漂亮!”星月不由赞叹这快到出神入化的剑法。藏剑山庄果真名不虚传。
武毕,众人欢呼,被天蚕教涂害的派别也纷纷暗自叫好。
自那一次,藏剑山庄二少爷姜慕南的名声,传遍江湖。
自打知晓慕南的真是身份之后,星月立刻从一个“医书卖家”变身为“拜师求艺”的小徒弟。
“这本《药理》还有另外一册!”
“《针灸术》前半册已经誊抄好了!”
“今日抄写什么?不如……”直到慕南对星月的过度热情表示不适的时候,星月才说出听闻藏剑山庄已久,并意图拜师学剑法的想法。
而慕南自小练武却好医,寻找多年未果的珍贵医书就这样一本本晾在自己面前,而报酬只是教一姑娘习剑法这样的好事自是欣然接受。
于是两人,白日里慕南教星月习剑,晚上两人一起誊抄那些医书。
直到半月后,书已抄了大半,慕南提出自己需返回南溪城时,星月依旧不依不饶,势必要学精了在放慕南离开。
于是,两人协商,由慕南带星月会藏剑山庄,把剩下的医书抄完,剩下的剑法习精,星月再离去。
却不料,出城那日,偏巧不巧见着了天蚕教那几名女子。
为首的女子一眼认出那次击碎自己琉璃瓶的人,怯于那人高超的剑法,也没妄动。
直到星月以为那人就此了去的时候,刚进了树林,脚底一紧,被一绳索猛的一拉,来不及去扯慕南的衣袖,已被轰的一下扯向空中。
埋伏之人正是天蚕派。
慕南看到悬在树上的星月正想跳起割断绳索时,周围一下涌出三五成群的天蚕派女弟子。
以慕南剑法自是不怕,只是正欲与人交锋时发现草丛中对准星月的弓箭手。
而此时,跳起来在去割绳索自是行不通,慕南没多想向空中扔出自己那把玄铁龙雕剑,而对方也料中了慕南的做法,趁着无剑的慕南集体进攻。慕南失了剑无法与他们抗衡,争斗间,为首女子一剑正中慕南胸膛。星月此时刚挣脱绳索,拿起剑就奔负伤的慕南奔去。
半月的剑法倒是不错,成功攻破了苗派女子的包围,跻身于慕南身旁。
慕南接过剑瞬间变被动为主动,未多恋战,几剑便击退了那几名女子。
星月仇恨极了为首那女子,索性把腰间瓶中那日拣的毒物一扯扔在了那女子力脸上。那毒物几日未进食,一贴进生肉自是迫不及待的往里钻,瞬间,那女子右眼以上血肉模糊一片,
趁乱,慕南协着星月抽身而去。
一路跑出树林,找了个隐藏的山洞,方才停下。
待确定那些人不会追过来的时候,慕南再坚持不住瘫倒在星月肩上。
胸膛的伤口只火辣辣的疼,像有千万条虫子在撕咬。
“姜慕南?”星月看着衣衫被血浸透的慕南,都是哭腔。
“你醒醒……血,止血……你等着”星月看着此刻溃烂流血的伤口,难以平静。
用力撕扯下衣裙的边角,抑制不住颤抖的手,覆盖上慕南胸前的伤口。
又迅速的系好,才又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我……还没死…你别……哭了”只顾伤口的星月全然不知道方才自己在调整伤口的时候,慕南就已经醒了看着自己。
“对不起,是我连累……”
“别废话,天蚕教那帮妖女阴险……狠辣,当日败小爷手下…今日报复…”
“你别再说话了,我去找些水来!”星月擦掉眼泪正起身被慕南一把拉回来。
“别走……危险”星月跪在慕南身旁,又是止不住的眼泪。
“好好,我不走。”
“不如你说些开心的……”慕南已是唇色发白,脸色乌青状。
“开心的事……好好,我讲”
慕南硬是露出抹笑意意欲星月放心,可星月却更是心疼了起来。
“不乐岛远离中原,隶属南海。岛上久居一帮派,名唤无耳帮。
该帮隐匿世外、从不涉足武林是非。
有一天,海面上飘过一个小木筏,里面竟是一个刚足月的婴儿。岛主见状,未多思虑,便收入了帮下。无耳帮帮主云中玉韩凛有一子名唤韩澈,年纪长星月两岁。两人自小一块长大,无话不谈。平日里小女童闯什么祸,总有韩澈挡着,有一天,那女孩又调皮想出岛看看便未管教规偷偷渡船被右护法看到捉回,按照帮规挨了二十个板子,那……”
“那个女童……是你么”慕南问。
星月看着慕南此时已是苍白的脸。眼泪止不住的往下簌簌掉。良久才说出一句。
“因收留入岛当日,杨柳依依,满船星月,便取名为柳星月。”
慕南又是温尔一笑,却引得一阵咳嗽。
“咳咳……那……你这次偷跑出来……就是为了……比武大会?”
星月眼睛哭的朦胧,看着浸出血的绷带,重重的点点头。
这次无视教规其一是比武大会,实则是为了见《志闻录》上记录的天下剑法无人能敌的藏剑山庄。
不曾想,刚到岸便了藏剑山庄是二少爷现在又害这人身负重伤落于此地。
若知道,自己是束缚这人的包袱,一开始,就不会缠着这个人学剑法。
“等我……好些……就带你回家”
慕南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就缓缓闭了起来。呼吸也几乎静止。
星月吓的说不出话,良久,体温又热了起来,有了呼吸声,星月才哭出声来。
整整三日,慕南才醒过来。
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趴在自己身旁衣衫凌乱面容憔悴的星月。
摸了摸星月的脸,嗓哑的声音发出一句
“我醒了,来带你回家。”
难以置信,慕南两天后,居然恢复到可以起身正常行走的地步。
慕南要带星月回家时却被星月一口回绝。
那个帮规极严的不乐岛,除了韩澈,自是没什么让自己留恋的。
慕南见星月似有什么难言之瘾,也没在追问。只是对于星月家的执念说了句
“日后藏剑山庄姜慕南在的地方便是柳星月之家。”
藏剑山庄,二少爷带回了一个小姑娘的消息倒是乐遍了整个山庄。
众人私下里都传,这位定是少爷的红粉知己。对二少爷及冠而未娶的事情总算是放下了心。
而庄里的这位姑娘倒是深得人们的喜爱,一双笑起了弯弯的杏仁眼。逢人就笑的姑娘,自是讨喜。平日里和二少爷练练剑法,读读《诗经》,众人从未见过二少爷和哪位姑娘如此珠联璧合,时常看得见二人打趣调笑,好不甜腻。
转而,半年的时间飞逝而过。在府内即将要为两人筹备成亲时,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却突然的了无踪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是仁宗六年的元宵。
二少爷和那位星月姑娘在堂内看雪时,讨论起“杨柳依依,雨雪霏霏”。那一晚,晨时,厅内的灯还在亮着。
第二日,星月姑娘背着包袱说是要下山买些成亲用的女儿家物品,摒弃了所有人的陪伴下了山去。
自那之后,年复一年,再未回返。
三.断肠诗
“少爷,吉时已到。该去迎亲了。”
“在等一等。”身着正红的圆领袍喜服的姜琰站在堂前,一双手在身后紧紧的握着拳,眉头紧锁,眺目远望。
“少爷少爷!”门外疾步跑出来一小厮。
姜琰立马冲出去,忙问“找到了?”
“找到……找到了!苗疆……在苗疆!”那小厮大口喘着气,相必收到消息也是一路从山下跑上来。
“老李,备马!”姜琰一下扯开身上的正红喜服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素青衣衫。
“少爷这……”
“备马!!”
整整十日,马不停歇,奔赴苗疆。
到望江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是一处孤坟。
立着一个墓碑刻着几字
“柳星月之墓”。
姜琰看着那个名字伫立,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几十石的石头压着,良久还是发不声来。
“你也是来看星月姑娘的么?”背后,不知何时以站着一位已近中年的妇人。
走上前来,坟前放了一蓝水果。
“你…”姜琰这才开口却发现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我与星月姑娘并不相识,只是三年前,她身负重伤倒在医馆门前。”
姜琰眉头紧皱,身负重伤?三年前都发生了什么?
“我行医多年,什么顽疾恶病未见过,只是想星月姑娘那般全身皮肤溃烂,像是刀伤又像是烧伤的模样,溃烂之处皆瘙痒不止,真是前所未见。好好一个姑娘竟是长什么样也看不出!也不知受了什么,一条胳膊也被人砍了下来……”
姜琰哽咽,“后来……”
“后来我把那姑娘拖进医馆诊治,未及两日,便……”
姜琰看了眼碑上的字,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痛,跪在地上一遍遍抚摸那个名字。
又是一年柳絮飘,漫天的柳絮若雪。姜琰眼里的红血丝快要爆出来,盯着墓碑良久,一拳重重打在地上,一地血红。
全身溃烂发绿,面容全非。
正是中了天蚕教剧毒地炅的症状。
那年比武大会上,被天蚕教打落擂台的人皆是此状。
姜琰轻吻了墓碑上的星月二字,而后,未在犹豫,转身勒马而去。
一路飞尘扬起,半日功夫,已到了天蚕教。
下马,没管门前弟子。握着长剑,一路杀进教内。
待众教女被击退在堂内聚集成人墙时,姜琰脸上已满是血迹。
青色的衣衫被血浸的发黑,汗水夹着血渍流下来。
“你们实在不该动她。”
姜琰抬起头来,目光狠厉。
为首的女子只露出一只眼睛,目光闪躲,看着满地尸体和那把青色雕龙长剑,记忆忽的涌现出三年前的望江边那个女子的脸。
“血债血偿,我柳星月一人做事一人当。”
星月孤身靠站在江边,对面正是等候多时天蚕教。
“我的一只眼睛,定让你血债血偿!”说话女子正是天蚕教琼花三娘子为首的桑木。
说话间已一剑正刺入星月眼眶中,顺便,血浆爆出,星月受疼用手去摸满是血的脸,浑身发抖。
那女子收回剑并未罢休,又掏出腰间琉璃瓶那毒物,一手掷在星月脸上。
而此刻的星月正在地上蜷缩的嚎哭,火辣辣的疼痛感和无遍的黑暗。
在那毒物瞬间钻进自己皮下时,全身上下的血液快要沸腾爆裂出来,成千上万个小虫子的撕咬感越来越清晰。
为首女子看着几乎僵硬无声的星月,冷笑了声,转身正走的时候,却觉脚尖一到强劲的力量拉着自己。低头看,正是那面目已全非的柳星月。
用力的等着剩下的那只眼,艰难磕绊的说出了几个字。
“藏剑……山庄…解…药”说完再无力气瘫趴在地上。
藏剑山庄,解药?
可还真是个多情的种子。
桑木冷嗤。
当日,比武大会应都城外的一场埋伏,刺入姜琰胸口的那一剑,自然不是普通的剑,而是抹了苗族特制的情花毒液。
情花,剧毒。初时使人昏迷而后恢复正常。一月之后毒性才会复发。毒发之人会受万虫噬心的煎熬。无药可医。毒性会随着时常逐步增大,频率也渐渐从一周一次变三日一次,直到每日一次时,中毒之人便会因五脏六腑具损而亡。
当日,星月在藏剑山庄收到天蚕教的飞鸽传书时,起初认定是天蚕教使诈,让自己难以心安。直到后来发现每个一段时间姜琰便会避开自己摈弃下人在厅后泉边独处,一次偷偷跟随,只看见了衣衫褪尽的姜琰浑身上下皮下像有无数条长虫在钻来钻去,姜琰身体浸在水里全身通红,红的可怕。
姜琰认为是余毒未清不想让星月担忧便每次疼痒难耐自己在泉边忍着。
星月接到传书之后也并未告知姜琰,依旧每日和姜琰装作无事的样子读读诗经,练练剑法。
直到发现姜琰故意避开自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才决定了按照心中所说那样,除夕应都城外回见天蚕教。
那日只拿过了一半解药,桑木说,另一半药要用星月用命换。
于是,正月十六那天,星月借口除了藏剑山庄,再未归回……
天蚕教此时弟子已被姜琰斩杀了大半。
空留琼花三娘子和十多个辈分稍长的左右使。
“你当真以为藏剑山庄的九宫剑法无人匹敌?”桑木推开身前的两人,一阵风吹过,另一只结痂的眼睛显露出来。
姜琰也毫不拖沓,撩剑正朝那人刺去只觉胸口一阵刺痛,而后青剑掉落,颓坐在地上。四肢绵若无力,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觉得柳星月是为何心甘情愿被我剜去双目?”桑木停下了口中的竹笛。
姜琰听到此处怒目远睁,持剑的手难以自制的抖动起来。想要把眼前的女人千刀万剐却发现身体已是僵硬的动弹不得了。
“要说你们中原人,可真个个是个情种啊”
桑木见姜琰已再无反抗之力索性一脚踩在姜琰的胸前。
“你都不知道她被考天蚕侵蚀的时候叫声有多惨呐……啧啧”
姜琰现在除了眼睛,全身已无法动弹。
听着女子的形容,姜琰用尽全身力气想拿到身边一尺外的剑,却始终未果。
眼眶瞪到快要破裂,眼睛里的红色像是元宵那晚落下的绚烂烟火。
天蚕教阴险毒辣,那日星月死前叮咛的另一半解药自是没有送到藏剑山庄。而除夕那晚偷放入茶中的所谓解药不过是药盅而已。
药盅入腹,药毒皆食。
可当解药,亦是随时可以夺命的毒药。桑木一曲“离支”使沉睡三年的药盅瞬间复活。
而那个星月用命换来的解药,最后竟是唯一能够威胁姜琰的致命一击。
那一日,姜琰殒身在天蚕教。
江湖上只流传这藏剑山庄二少爷成亲当日逃婚,再无音讯。
四.君不知
韩澈看见星月的时候,是在苗疆的望江边。
那个医馆里,躺着的“尸体”。
韩澈难以置信,那个全身看不到半点正常肌肤,眼睛绷带也压不住的血渍的女子是星月。
若不是脖子里那个带有乐字玉石吊坠,自己万万不敢承认的。
就着微弱的气息,拉着星月的手说“别怕,咱们回家。”
顺着水路,两日时间便到了不乐岛。
岛上有一医籍,七星灯共命。
乃上古禁书,韩澈年幼时见过一次,被其父训斥的一番又收回密室。
依稀记得,“生死有命,命而挽之”是分命续命之术。
韩澈和星月回到不乐岛的时候,星月的身体已经僵硬,不顾岛上人阻拦,韩澈启用了那一秘术。
帮主云中玉平日严厉,却也是把星月当成女儿看待。韩澈施法之时,云中玉一侧照看。
整整三天,两人滴水未尽。
第四天亥时,星月的手指动了动。
共命术成功了!
星月醒来的时候,韩澈把手伸过去,整个房间只听的到呜呜的呻吟声,却再未发出半句话。
命已续,毒未清。
考天蚕的毒已经毒哑了星月的嗓子。还有望江边为了保命而自砍的一只手臂。
星月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韩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韩澈扛着瘫软无力的身体,紧紧把星月抱在怀里。像儿时很多次星月犯错躲进自己怀里那般,轻声道。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那以后,韩澈身体越来越弱,吹吹风也会伤风瘫卧在床。
而星月也是长卧在塌,不想说话也再说不出话。
直到一年以后,韩澈身体日渐恢复,去房中探望星月的时候,星月下床执笔写了几字。
“中原,藏剑山庄,姜琰可好?”
韩澈一阵惊喜,一年来,这是第一次星月主动跟自己交谈。
于是就派人出岛去中原打探,待知晓藏剑山庄一切如常时,星月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又两年,星月逐渐恢复,带上面纱披上外袍,也会去码头边观望。
每年,最让星月能笑的事情便是每年年后,从中原回来的韩澈告诉自己那个人,一切如旧。
而星月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场不乐帮重现江湖血洗天蚕教的事情。
也不会知道被屠教的天蚕教每个人都被卸去了一条左臂。
更不会知道,那个年年她翘首以盼以为很好的人,早已经羽化飞天。
和那些个前尘旧事肝肠断,
那些个侬为君痴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