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

昨晚下班后,老陈突然问我爱不爱吃柿子,这个问题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一)

记得老家的后山有一棵很老的柿子树,爷爷说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太爷爷种下的,这棵柿子树伴随了我整整一个童年。

它比普通的柿子树要高很多,每次我总是要把脖子仰得足够高才能望到顶。在记忆中,一开始是爷爷爬上过这个柿子树,后来是大堂哥爬上去过,再后来,家中其他的一些男孩子也应该爬过。

爷爷曾从这棵高大的柿子树上摔下来过,当时的伤势如何,家中出现了怎样的慌乱,如今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大概自那以后,就再没有谁被允许爬上树去摘柿子了,或许谁偷偷爬上去过,不过也不大记得了。

后来爷爷发明了一种方法,就是往细竹竿上套一个Y形的叉,接着把这个叉伸向某个要采摘柿子所在的树枝上,固定好位置后用力折断枝干,进而摘下柿子。这应该是很原始的机械手吧。

这个方法免去了爬上树摘不慎跌落的危险,但很费时费力。对于当年还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而言,连拿稳细竹竿本身都是一个问题。因此,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执手摘过一会,仰着脖子,屏气凝息,将所有的注意力与洪荒之力都聚焦于一点,接着“嘎嘣”一声,折错了树枝。

(二)

年迈的柿子树每年能贡献多少柿子,个头大小得看它的心情。年景好的时候能缀满整棵柿子树,到了丰收的季节,只用站在树底下使劲摇晃,就能轻而易举地晃下几个熟透了的柿子。

用自制机械手采摘的时候,一株枝干上,就挤着好几个柿子,不一会儿,篮子里,竹筐里就堆得满满当当了。如果正巧碰上已经熟透了柿子,我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解决掉。

大自然馈赠的阳光雨露,都被这一颗熟透了的柿子丝毫不差地吸收了,甜而不腻,糯而不沾,绵软清香,每个柿子体内都会有几颗没有发育完全的果核,Q弹Q弹的,口感极佳,自然的果甜香充盈着整个口腔,有种说不尽的享受与喜悦。

然而,年景凄凉的时候,我们只能瞧见树顶上挂着几个柿子宝宝。爷爷奶奶一般也就不会为几个孤零零的柿子大动干戈了,任它们自然掉落,化入泥土变为肥料,支持来年的生命循环;或者成为鸟儿们的饭后甜点,直到过猛的秋风将其吹落。

(三)

但我依旧不死心。营养和零食极度匮乏的童年,使这棵柿子树在我心中产生的价值非同小可。每年秋季还未真正到来之前,我就会开始关注它果实的情况,看见鸟儿在它边上盘旋,我会大声地轰它们走。

到了深秋,它们一个个灯笼似的高高挂在我头顶时,我常常能盯着它们看许久,脑子里想的大约是每个柿子最终的归宿。

在柿子不多的年头,我只能选择和鸟儿们抢食。那个挂在枝头早已熟透了的柿子永远是被抢得最激烈的,它本身散发出的甜香总是会吸引饥肠辘辘的鸟儿们首先关注它。

鸟儿们盯上它后,我也就跟着来了,因为我相信鸟儿们的选择。接着,我就开始操作机械手,一边赶鸟,一边拧树枝,有时候枝干太粗,我根本拧不动;有时,一阵手忙脚乱下,机械手不小心叉错了树枝,卡在那里硬是抽不出来,急得我一个劲儿地乱拽。鸟儿们则是跟着我的节奏,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飞着,翅膀扇得“噗啦噗啦”直响,一面害怕虚晃的危险,一面又实在舍不下美食。

从小我就学会了破罐子破摔,对于卡在那里撤不回来机械手,我的耐心虽然被磨完了,但是脾气却上来了。气急败坏之下,我双手握住细竹竿,猛地一阵乱扯,外加360°旋转之后,甩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准备下山搬救兵)。

但就在我迈开步子,走出两步之遥,身后传来了一阵声响,回头一看,好几个柿子纷纷落地,其中也包括那个搅得我差点岔气的柿子。估计它们都在我之前制造的那波动荡中,实在顶不住败下阵来了。

走进一瞧,发现刚才那个柿子,已经摊成了一堆,“五脏”裸露在外面,橘红的外衣上还有一个被鸟喙啄出的洞眼,简直惨不忍睹。而刚刚拼得你死我的鸟儿们,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总而言之,已经听不到了它们的叫声,战争算是彻底歇下了。

虽然这个柿子成了我和一群鸟儿抢食的牺牲品,但我没有过多地悼念它,转过身,就开始拾起其它几个一起掉落的柿子,顺带查看一番各个柿子的伤势情况,好进行分类处理。

(四)

外皮没有破损的柿子,奶奶往往会把它们和苹果或者香蕉放在一起。在其他水果密集释放的乙烯中,柿子无需多久就会变软,由涩转甜,等待被食用。

我们这群小孩则会用更有趣的方式催熟这些硬邦邦的柿子。首先找到一个袋子,把柿子都装进去,接着将袋子绑在一根稍微结实点的木棍上,然后跑到后院的小池塘,把木棍插在池塘四围墙体的任意一处,前提是,水要完全没过柿子,这样大约一周后就能吃到软软的柿子了。

小孩子,在面对食物时,总是会表现出一股强大的保护欲。记得那段时间,我会经常跑去看自己的柿子还在不在池塘里,整日都在倒数柿子到嘴里的时间,可以说既痛苦又快乐。

这场集体催熟柿子的行动,我成功了,但其中某个哥哥或者弟弟的柿子失踪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并且一口咬定就是隔壁跟我们结怨的邻居家的孩子偷的,由于没有任何证据或目击证人,这起案件最终也不了了之。在后来的年岁里,我们也再没有用过这种方式催熟过柿子。

(五)

对于外表破损的柿子,我会把它的皮削掉,然后用绳子串起来挂在太阳底下晒成柿子饼。别以为我很富足,会晒很多个,大头一般都在奶奶那里。奶奶晒起来的属于公共财产,我没有支配权,能否吃得到,奶奶说了算。许多时候我要用各种苦肉计外加软磨硬泡才能骗到一至两个。家中孩子太多,奶奶总是很谨慎地分配着这些美食。

最终能落到我手里的,往往都是漏网之鱼,或者拼死跟鸟儿们抢过来的,数量大概在1-3个。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感觉晒一个柿子饼就已经够折腾好久。

削柿子皮的时候,衣服经常会被它身体里迸出来的汁液溅得斑驳陆离,清洗之后,更是明显。所以每次削皮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但没有一次防御成功。接着是晒,这绝对是一场心理上的马拉松。

我没有把柿子串起来,而是从自己作业本上顺手撕下一张空白的纸垫在它们底下,接着拎起纸的两端,小心翼翼地往自家顶楼跑。每天一放学,我就会先跑去看它们,有没有遭受各种地面昆虫部队的袭击,或者空中鸟类的觊觎。

它们的颜色从一开始刚脱去衣服时的奶白色逐渐呈现出了一种暗红色,并不均匀地分布在柿子的表面,随着水分的流失,原本饱满的身躯,也在慢慢地变得干瘪,然而唯一没有流失的是它的糖分,被紧紧地锁在了这越来越小的身躯中,颜色越深说明越甜。

等待的时间,期待与痛苦相互交织着。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将还未晒透的柿子拿起来放进嘴里,细细咬一口,直到一种称为“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全身,才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回原位。

有时候,我会将无聊的课余生活全部拿来陪伴它,左摆右弄,直到天色暗下来,爷爷奶奶唤我吃饭的声音响起。

我还记得将它们吃到口里时的那种纠结。在阳光的暴晒下,它们的体积缩小到只有原来的二分之一,按正常的进食体积,我绝对能一两口干掉一个,但在这少得可怜的柿饼面前,我变得异常克制,经常半吮半舔,一点一点地品尝着。

然而,一个星期的守护与陪伴所得来的美味,还是在几分钟内就被我消灭殆尽,心中实在有种愤愤不平,随之而来的还有失落感,因为不知道今后的零食在哪里?课余生活又该如何打发?

(六)

如今,我已好久没回去看老家后山的那棵柿子树了,不知道今年结了多少果子,有几个会被奶奶偷偷地藏起来等待我回去品尝?有几个会被悬于高枝任鸟儿抢食?又有几个会耐不住枝头的寂寞,随秋叶落到地上化作来年的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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