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


我还是回来了

在村口的梨花树下,远远就看见了余生

他穿着一套通体黑色的中山装,依旧像很多年前一样看着我笑

那天风很大,我拎着箱子缓缓地朝巷子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见余生轻轻的说

“朱旧,我很想你”

我没有理他,目不转睛的向前走,耳畔还能听见他在身后轻轻吟唱的梨花瘦

“那年梨花瘦,你要走

偏偏逢小雨,我淋透

一夜冷涩入喉,凑不出半句挽留

不言不语,在几年之后

……”

已经走了很远了,我忽然掉下来眼泪

真糟糕,风太大了

小酒馆还是原来的样子,桌子上布满灰尘,这是阿妈留下来的酒馆,在医院住了两年,临走时阿妈哭着对我说,“我走之后,你就孤身一人了,去找他吧”

第二天酒馆挂旗开门,第一位客人就是余生,他坐在门口支起的雨棚下,依旧是那套黑色的中山装,太阳撒在上面,灰蒙蒙的,我都能看见飞起的灰絮

“朱旧,你……不走了吗?”

声音小心翼翼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温上一小壶清酒放在他桌子上,“算你便宜点,七块钱”

余生像是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自顾自的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对不起”

“我要去照顾其他客人了,有事叫我”我笑了笑,绕过他进了屋

屋里空无一人,我一个人倒了一壶梨花酿灌了进去,昏昏沉沉的趴在帐台上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外头太阳大的吓人,我出来看了一下,门外空空荡荡的,桌子上用酒杯压着七块钱,余生已经走了

后来的一连三四天,余生都是这个点来的酒馆,还是那套黑色中山装,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一壶酒一直坐到半下午

酒馆的帐台上,老式留声机正咿咿呀呀的放着那首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为何我心分秒想着过去 为何你一点都不记起 情谊已失去恩爱都失去 我却为何偏偏喜欢你……”

透过窗户我看见余生正跟着留声机哼唱着,一只手还打着拍子,那后背佝偻着,明明才二十多,却老的像个糟老头

这个月最后一天,余生从酒馆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个荷包,藕荷色绣着朵并蒂莲,荷包里面是一只温润澄澈的白色镯子,看样子应该是个玻璃种的,下面压着一张纸

“朱旧,送给你,不论你怎样处理它,请不要还给我”

后来下了一星期的雨,余生也都没有再来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的屋檐下打盹,屋子里的留声机放的歌换成了梨花瘦

“那年梨花瘦,你要走

偏偏逢小雨,我淋透

一夜冷涩入喉,凑不出半句挽留

不言不语,在几年之后

……”

余生没有来,来了个女人,我低着头的时候看见了一双大红色印着山茶花的白底子鞋,已经湿透了

“你是朱旧?”

我抬头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女人,在这个小村子里从没见过的女人,浑身裹得圆滚滚的像个孕妇,盘着油光水滑的头发,我蹲着身子都能闻见那股子浓浓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你是不是朱旧?”

她又问了一遍,屋檐上的水滴子溅到她的脸上她全然不知

“嗯”我点点头,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拍拍衣服我站起身来,“有什么事吗?”

女人有些焦急挣扎,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忽然抬起手推了我一下,不算重不算轻,“你!”

我扶着门框向后倒退了一步,看着她拿着正在发抖的右手指着我,然后开口对我说,“你给我离我丈夫远一点!我……你别让我再看见你!”

听完话我笑了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话刚说完,从雨里冲出来一个人,“茶花,你在这干嘛!”

是余生

那个叫茶花的陌生女人在听见余生的声音后,忽然慌张的不知所措起来,一下子冲进了雨里,看也没看余生,就这么跑走了,溅起的泥点子打在我的裤腿上,精致的盘发也散了下来,我隔着雨帘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像是明白了什么

余生自雨里小跑过来,在我的面前停下,像是怕身上的雨水溅到我,又向后小退了一步

“她……说了什么?”

问话的时候余生微微皱着眉头,这个动作我记得,是他很愤怒的表情,我认识余生那么些年他偶有这个表情都是愤怒的时候,平时像是任何事都不会让她动容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随便聊聊,怎么了?”

“你别信她胡诌的,别信”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说了一遍,“朱旧,你别信,她胡诌的”

我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心里像是酩酊大醉了一场一样不是滋味,阖眼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账台前的老摇椅上吱吱呀呀的摇晃着

过了很久余生一下子稳住了摇椅,问我,“朱旧,你当初……到底是为一去不回?”

这问题真是好笑得很,我坐起身子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新婚快乐!”

说完我看见余生的身子一震,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在那站了好久,失魂落魄的转身出了门

我和余生十三岁就认识了,十三岁那年,阿妈查出有很严重的病,带着我回到了这个她生长的村子开了家酒馆,我第一次见到了余生,他们家在巷子口开了家杂货铺子,我每次跟着阿妈去讨那些酒钱时,都会经过余生家的杂货铺,余生总是正襟危坐在门口的玻璃柜台后头,玻璃柜上放着个随身听,里面还放着一首女人唱的歌,阿妈说那叫梨花瘦,那时候我觉得,这首歌名字还真是好听

余生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抿着嘴唇总是不苟言笑,下雪天里我总在杂货铺门口躲雪等着阿妈每次我去时都会主动对他问好

“你好!”

“吃了吗?”

“店里有花生糖吗?”

余生比我大四岁,后来每次余生看见我,都会笑着向我招招手,“小朱旧,和红姨一起出来的吗?过来,吃糖!”那时候的我看着余生手里拿着零嘴向我招手的样子,心里就觉得,余生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

他看我喜欢听随身听里放出来的歌,于是就在门口将收音机的声音开得老大,大的我在酒馆里都能听见那首歌声

我们之间像是存在了某种默契一样,在不同的地点听着同一首歌

十四岁的时候余生去村里的河里摸鱼,别人家的院子里偷桃子,然后偷偷地放在我家酒馆的门口,十五岁的时候余生带我去镇子上的照相馆照相,我们穿着古时候结婚的礼服,好看极了,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去了镇上的花卉养殖场,结果我哮喘加重,余生背着我走了好几里的路去诊所看病,回来时候阿妈气的要打我余生把我护在怀里说红姨,要打就打我吧

那之后我认真的和阿妈说,我长大以后,要嫁给开杂货铺的余生

从小到大我从余生杂货铺里得到的糖加起来能有好几罐了,好几次我把那些花生糖存起来,存了好多之后,才一齐拿出来吃,有次被余生的阿妈看见了,那个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小偷,因为村子里很少有人家有这样多的花生糖

我气得脸通红,因为心脏有缺陷,加上哮喘,我不敢对着人大声骂那些难听的脏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余生的阿妈过来抢的时候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小狐狸精,还总勾引我家余生……”

话说的很难听,我气的倒在地上,黄土地上的仆仆灰尘钻进我的鼻孔,我的脸色涨得通红大口大口的喘气,手上的糖散的一地都是,余生的阿妈用脚一个一个的将糖踩的陷进泥地里,我像是魂都被人抽走了一样,呼吸都困难,哭着喊着余生的名字

余生没出现,最后是阿妈背着我回到的酒馆

阿妈一边给喂我吃药,一边絮絮叨叨的对我说,“朱旧,女孩子要自重”

这样的话是阿妈第一次对我说,声音轻轻地,我却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一样脸上火辣辣的疼

之后我再也没再酒馆里听见过那首梨花瘦

我开始学着像阿妈一样画着淡淡的妆,盘着漂亮的头发,坐在酒馆的账台后头,捧着算盘和账本我可以一天都不言语,每当酒馆里没人我总是想着,当时余生为什么不出来解释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后的严冬,阿妈出门办事留我一个人在酒馆的时候,余生就这么不期而遇的站在了酒馆门口,挡住了柜台上的光线,我抬起头来,他刚好逆着光看向我,“朱旧,我来晚了”

我不知道他的那句我来晚了是几个意思,只是没有由来的红了眼眶,像是好久的委屈与失望,终于是时候终结了一样

余生说“前几月我不在家,对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你……肯原谅我罢?”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余生已经缓缓走到了账台前面,一把握住我拨着算珠的右手,我整个人浑身一震,脸颊开始发烫,像是滚烫的铁受了三九的冷风吹,难受又舒服

几天后的新年,我满十七岁

白天准备去余生杂货铺里准备买些小烟花,可是阿妈说,余生的杂货铺子倒了,那个将我的麦芽糖一颗一颗踩进泥里的女人,在镇子上赌博把所有家当都输进了赌场一个人跑了

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恨死了那个女人,一路小跑着去了余生的杂货铺,我知道,余生和我一样,都是单亲家庭的人

余生正在收拾东西,看见我时的表情很惊讶,“朱旧,你怎么来了?”

“我……”嗫喏了半天,我也没有编好理由,只好拉着他,向酒馆跑去

“朱旧,你带我去哪?”

他问我

我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红着脸盯着他的眼睛说,“去我家过年吧”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五年,余生第一次在我家过年,还带着那个随身听,他对我说,又新得了一张磁带,里面的偏偏喜欢你很好听,是首粤语歌

于是那一整个春节,我都在听那首歌,而实际上,我坚持认为还是梨花瘦好听,因为粤语我总有听不懂的

后来的第六年第七年第八年,余生都是在我家过得年,阿妈待他很好,甚至比我还好,有一次阿妈偷偷对我说,余生要是她的女婿就好了,这话被余生听见了,拉着我的手当即就跪在阿妈面前,说待我生日过后就娶我回家,阿妈捂着嘴笑,笑得我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妈抱着我说

“我和余生说了,等再过两年,等你和余生相识十年之际,君未娶你未嫁,如若你们还如现在一般好,就许你们在一起”

我捂着脸躲进被子里说道,“余生说了,非我不娶的!”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这句话都被阿妈拿出来调笑我不害臊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被打断了,余生的阿妈回来了,赎回了那件杂货铺,还带着一个姑娘,是当初收留她的姑娘,听说非要让余生娶她

余生从我家离开了,走的时候他说,“朱旧,我不会娶她的”

但是余生离开没多久,余生的阿妈来了我家的酒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狐狸精将她的儿子迷得五迷三道的,谁的话都不听,我笑了笑,我要真是狐狸精就好了,缠住余生再不放他

那女人将酒馆里能砸的都在了,我气得想去拦,阿妈拉着我的手对我摇摇头,我知道,阿妈怕我犯病

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抓起柜台上的那台收音机,高高的举过头顶,我吓得又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阿妈看见我的样子赶紧冲过去劈手准备夺过来,可是那女人发疯了一样推开了阿妈,踩着满地的碎瓷片,阿妈头撞在柜台上,左手撑在了地上,碎瓦片割得鲜血直流,我站在原地想叫都发不出声音

从小我就知道,阿妈不能流血,会血流不止,那一刻我全身冰冷,我恨死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那个疯女人走了,被满地的鲜血吓走的,阿妈翻出药喂我吃下去,任手上的伤口鲜血肆意,看着我轻轻地对我说,“朱旧,我们明天回城里”

没有等明天,当天晚上我们就走了,走之前我留下一封信,搁在了酒馆的门缝里

我坐在酒馆的门槛上睡了一觉,梦见了那家杂货铺,那些被踩进泥里的花生糖,那台咿咿呀呀唱着梨花瘦的老式随身听,以及当年我走时,留下的那封信,算了算,恰好十年,醒来时候天光大亮,我来赴你十年之约,你却送我一场大梦归

梨花谢了,天气已经入冬,我去镇子上买年货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余生扶着茶花的肚子,缓缓的走向路边的石凳子,我细瞧着,那个依偎在余生身上的女人,腹部微微隆起

时隔两年也不过两年,余生却连孩子都有了,我盯着余生和茶花的背影,站在原地想哭天抢地,可是到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慢慢的往回走

走回酒馆已经是晚上了,门口站着个浑身裹得紧紧实实的女人,借着屋檐子上灯笼的微光,我细细辨认出来是茶花

“朱旧姐”她叫我,“我今天在镇子上看见你了”

我定睛看着她,停下了掏钥匙的动作

“对不起”她说

说完她向我鞠了一躬,倒是把我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做什么?”

“余生……等了你整整两年,我……我喜欢余生,我害怕余生就那样一直等着你,当年就……就把你的信……”

听到信这个字,我的脑神经一紧,已经知道她的话的意思了,我的脸色开始发白

愣了半天我自嘲的笑了笑,“没事,没怪你,也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女人”

“不不是的,余生什么错都没有他没有看见那封信,他不知道你只是陪阿妈去看病,也不知道你还会回来,你们是能在一起的可这一切怪我都怪我!”茶花一把抓住我的手,握的紧紧的,“你不知道,余生之所以答应和我订婚都是伯母以死相逼的,你知道的,余生也老大不小了……这孩子,也是我为了拴住他灌了酒……”

茶花没再说下去,我整个人开始发抖,想筛糠一样

当年阿妈和余生约定好十年之约到了,余生就娶我过门,现在都已经不作数了

这个夜晚突然像死一样的沉静,我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我看着茶花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捡起来递给我,伸手接的时候一滴水滴在了我的手上,我抬头看了看,原来茶花哭了

“如果……你想要回余生,我不会阻拦的,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和余生也是只订婚所以……你如果想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会退出”

茶花浑身在抽搐,呜咽的声音随着冬夜里的冷风刮进我的五脏六腑

“你回去罢”

我摆了摆手打开门进了酒馆,身后传来茶花哭着喊出来的一句话

“余生……他没忘记当初和你阿妈,为你定下的十年之约!”

锁上门回到阁楼翻出那个白色玻璃镯子,我小心翼翼的戴在手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嘴里叫着余生的名字

第二天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之前,我留下了酒馆的钥匙和一封信,钥匙是给茶花的,信也是给茶花的,信里只有寥寥数字

“既然你替我照顾了余生,也替我好好照顾酒馆吧,我不会回来了,还有,请替我保守住你的秘密

祝: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走的时候大雪纷飞,我将过去与那场无疾而终的十年之约统统锁在在了那个酒馆里,想着当年和余生初见时的样子,那颗甜的发苦的花生糖,那间杂货铺的玻璃柜子,那场困住我的满天飘零的大雪,然后撑着把黑色的伞一个人缓缓的行走在茫茫白雪中,嘴里哼着那首梨花瘦

又见梨花瘦 我泪流

苦等多少年 盼从头

最怕又见相思红豆

何处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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