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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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老北京的陈年老巷，一股铺陈列旧的气息迎面如来。

今夜,幸得一位好心的阿婆收留了我，方才不至于与庭外的海棠花共寝到天明。

走进院子，最注目的莫过于那个大戏台，在现在看来，实在稀有。

突然，台上的灯骤亮，一阵开场锣鼓敲罢，便唱起“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我虽不懂这咿咿呀呀的京剧，但听这字正腔圆的唱腔，想必当时也是位名角儿。

但此情此景，再配上些夜里凉意渐甚的晚风，背后顺流而下的冷汗让我不经意间挺直了脊梁骨。

“阿婆，这是……？”

前面带路的阿婆回头朝我笑笑，她虽已年迈，脸上的皱褶掩去了年轻的姿色容颜，但此刻灯光下映衬的笑容却充满幸福和满足，“小伙子莫怕，这是我家那位在给我唱戏呢。”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首《霸王别姬》。”

可晚风拂过的戏台上，只有两片携风而下的海棠花瓣，依旧空无一人，放在角落里的老式录音机还在唱着，“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壹

1942年，汪伪政府时期，日军在中国的碟报机关因共产党的破坏遭受重创，后日方特派松本太郎大佐全面接手日军在中国的情报网，也因此展开一场空前的剿共行动。

今日北京城又新开了家戏院，听说当家的是梅大师的友人，前去捧场的人倒是不少。整个场子都座无虚席，好不热闹。

纪春到的时候已经唱了小段儿了，正是她最爱的霸王别姬。

放眼看，宏伟的场面，沉重的响声，击鼓的后生，绮丽的舞姿。让只能挤在人缝儿中看的小纪春也忍不住拍手叫绝，“好，好！”

突然，台上的‘虞姬’不称时的倒下，大家原以为是情节的改动，直到‘项羽’将她抱起试探鼻息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麻烦让让，麻烦让让。”纪春也注意到台上的突变，可她生的娇小，硬是快被挤得肝肠寸断之时才靠近晕倒的‘虞姬’。

看戏的人很多，但除了纪春却没人敢贸然出手。

大概检查一番，“没什么大事儿，她是低血糖，送去医馆打支葡萄糖就好了。”

因着虞姬的离开，《霸王别姬》很快被下一个节目替换。纪春眼看无趣也不打算多做停留，却被人从身后叫住，“姑娘留步。”

纪春回头一看，竟是一位玉面小哥儿在叫自己，小哥儿生的白净，特别是那双眼睛仿佛钟天地之灵秀，清澈却深不见底。

纪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的确不认识如此俊美的小哥儿。

“多谢姑娘刚才出手搭救小妹，这是明日《贵妃醉酒》的戏票，鄙院简陋，也没什么可多做感谢姑娘的，还请姑娘不要嫌弃。”听这话，原来是因刚才之事。

没了在戏台上捏着嗓子的尖锐声，小哥儿的声音听起来倒颇有玉石相撞的清脆，又似小河流淌的柔韧与舒缓。

“多谢。”纪春嘴上没有拒绝，可是出门不远处就把票扔了，她只喜欢听《霸王别姬》。

贰

“哥哥，你今日怎得一直往台下看，可是在找谁？”小妹下台后纳闷儿的问到，今日哥哥在台上还似乎有些紧张。

叶离忍不住又朝门口看了一眼，罢了，她今日是不会来了。“无事，明日学堂开学，我送你去读书。”

叶离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不过一面之缘，今日未见，他竟这样失落。昨日入睡前，脑海里都是她认真的侧颜，入睡后，梦里也是她笑靥如花的样子。

  不过一眼，仿佛万年。

以至于第二日叶离看到海棠树下那抹朝思暮想的倩影，他还以为是在梦中。

“是你？”纪春总觉得身后有人在注视自己，一回头原是戏院的玉面小哥。

“姑娘也是在这里读书？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叶离不自在的手脚都无处安放，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镇定绅士的样子。

纪春看着想笑却没揭穿，“上次失约没去听成戏，叶先生以后莫要不欢迎我才好。”

叶离的戏园没开几天，但他的大名已经传遍了大半个北京城，有滋有味的演唱，有声有色的步伐，叶离唱出的戏曲儿，无花木却见春色，无波涛可观江河，可见功底着实深厚。

“我叫纪春，现正在学医。”她就站在那里，仿佛身后海棠都散发出一股花香。

叶离觉得一瞬间自己都看花了眼，但又害怕姑娘觉得自己冒犯唐突连忙收回视线，“在下怎敢怪姑娘，上次没听成戏，不知今日可否有幸邀姑娘去看场电影？”

纪春看着他木讷呆滞的样子，委实可爱，神使鬼差的竟然应下了。

在电影院里看的昏昏欲睡，如她所言，她只喜欢听《霸王别姬》。

但是今日坐在叶离身边，纪春觉得好像无聊的黑白电影也没有那么难熬。直到电影院里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破了她的片刻静谧美好。

电影院内一片慌乱，刺耳的惊叫声都能掀翻房顶，叶离直接拉起她护在怀里，动作自然流利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纪春以前听兄长说过，爱一个人，是刻进骨子里的，下意识里，你已经与他的生命并重，甚至更重。

“你莫怕，没事的。”叶离还轻声安抚纪春，也是电影院内光线不好，叶离并没发现纪春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未有一丝惧怕。

“大家稍安勿躁，刚才逮捕了一位共党分子，现在大家可继续放心观看。”场内又恢复开始的宁静与平和，尽管叶离脸上并无丝毫波动。

但刚才听到共党分子被捕的时候，纪春明显捕捉到，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叁

那日以后，纪春频频出入戏园，有时候遇上客人多的时候，纪春甚至直接走到后台去帮叶离他们打下手。

“我说你一个学生，天天不在学堂读书，跑来我这戏园打杂，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叶离就纳闷儿了，怎得纪春这书读的如此自在？他不想纪春因为自己耽误学业。

“你放心，我现在医术可好了。家里有点小钱，经得起我混完时间。”纪春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儿，叶离也拿她没办法。

叶离是这园子当家的，私底下大家都称纪春为夫人，她听到了也不反驳。

“当家的，当家的，老爷子突然咳嗽不停，还咯血了。”后院的小丫头突然跑来，急急忙忙的神情似乎十万火急之事。

纪春不以为意，“老人家肺不好，偶尔咯血也是难免，不必如此惊慌。”

可叶离却没那么乐观，眼里净是愁云满布，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样，“纪春，你能去帮忙看看吗？”

叶离想起初见那日纪春出手救下小妹，口中的低血糖从未在往日郎中嘴里听到过，想来她学的是西医。

纪春跟着叶离来到老爷子的房中，一进门就闻到熏天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还是叶离赶紧拿出手帕替她捂住口鼻。

榻上之人面色咔白看起来毫无生气，应是拖了许久未曾医治而致。

纪春一番检查下来，那人许多处伤口已经发炎溃烂，她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先注射一支药剂稳定病人情况。

“我再出去给他配点药。”

直到只剩叶离一人在房间，那人才开口说话，“叶离同志，这个女孩儿……”

“博士，您放心，前两天风声紧我们不敢请外面的医生。但纪春还是位学生，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不必担心。”

“如此也好。”博士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封密信，“这是最新截获的密报，松本太郎只是明面上抓人，日本人暗中还有一个‘北狐’计划，他们的目标就是我包里的东西，你们一定要小心。”

山本雄博士是日本细菌活体研究中心的成员，如今带着半成品和一系列秘密文件逃出来，路上不知道遭遇了多少次刺杀。现在更是一颗日军非拔不可的钉子。

肆

这个院子里也种了一棵海棠树，虽不似学院里那棵枝繁叶茂，但别出几枝，三两成对儿，娇艳的几朵凑在一起倒是也别有一番风味。

叶离出来的时候，纪春已在树下等了许久。

“纪春。”叶离走到她身后，轻唤了一声。

此时春意正好，阳光不燥，纪春回头看向叶离的眼神里也好像盛开了整个春天，若是时间定格在这一刻，郎情妾意的画面定会羡煞旁人。

“纪春，从此这园子里，海棠花都不眠了。”因为伴随着你百媚生娇的眼波，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纪春抿着嘴巴都掩不住笑意，“以前只听说戏子多秋，长叹悲愁，没想到叶哥儿四季都过得不错。”

叶离不可置否，自从遇到纪春，每一日于他，都是如沐春光。

“叶哥儿，我可能要回家几天，这几日就不能来你这里了。”纪春拿出刚配好的药，叮嘱叶离每日给那人服用三次。

“那你何时会再回来？”

“很快。”

纪春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以为很快，很快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大佐，小姐回来了。”松本太郎正在处理公务，下面的人看到许久未见的小姐回家，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兄长，我回来了。”纪春走进松本的书房，看着哥哥已经温好了酒等着自己。

纪春的全名，其实叫做松本纪春，是松本太郎的亲妹妹，只是她自小随母亲生活在中国，所以看起来与地道的中国人无异。

“纪春，父亲前两日说你已到了适婚年龄，让我先在中国替你看看。”酒已温好，纪春送了一口进入嘴里，可是听到兄长的话手突然一抖，差点洒出来。

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并未答话，松本太郎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一位教书先生，各方面都不错，家境清白，你看如何？”

纪春连看都没看一眼，“兄长，我不会嫁的。”

“为何？”

“兄长不是已经知道了么？”纪春不太善意的看了一眼松本，“兄长最好让他们藏好一点，否则我见一个杀一个。”敢派人跟踪她，那她就让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来无回！

纪春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教书先生，她怕以后在家里时不时的来一句‘知乎者也’，直接把她从梦里惊醒。再说，想必这位教书先生也不简单，不然怎能入了松本大佐的法眼？

伍

纪春这两日都在家中休息，松本太郎去了南京议事，连着几天都没见着人。

“美子，兄长还没从南京回来吗？”早餐的时候，一如既往没见着哥哥的人影。

“听说大佐是昨晚回来的，今日一早又匆匆出门了，好像是说戏院什么的。”美子的话音还未落地，纪春冲上楼去换了身衣服。

“备车，我要出门。”纪春暗中骂了自己一句愚蠢，她怎么会觉得哥哥不会越过自己直接取了叶离的性命呢？

赶到戏院的时候，因为还不是听戏的时辰，里面仍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纪春长舒一口气往里面走去。她得抓紧时间，兄长很快也会到。

叶离刚出房内走出来，“叶哥儿！”纪春直接扑上去，“叶哥儿，今日你陪我去趟学堂吧。”

不管他的反应，拉上叶离就准备从后门离开。

可没想到叶离直接甩开她的手，眼神讳测莫深的质问纪春，“你那日给老爷子开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吃了你的药便开始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了。”

纪春不敢与他对视，她现在确实百口莫辩。

“叶哥儿，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你先陪我去学堂吧，好不好？”眼看时间来不及了，纪春的语气里都有一丝哀求。

“陪你去学堂做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学生，学堂医学系里面根本就没有你的名字！”叶离气得想要拔枪，可终究还是没有，他的枪头不会指向心爱之人。

组织当时查出来他还不信，原来，纪春，从来都不是他以为的纪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陆

“当家的，外面围了好多日本人，还有几个已经进来了。”园子里的人许多都是本本分分唱戏的，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行。

“叶哥儿，你快跟我走吧，来不及了。”纪春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她没有把握从哥哥手里救下叶离。

“你想带他去哪里？我的好妹妹。”松本太郎已经带人进了后院，直接下令去把奄奄一息的山本雄拖出来枪毙，还有他包里的东西。

“纪春，过来。”松本太郎朝她招手。

纪春活了二十年，从未像今天这般害怕，叶离此刻看向她的眼神里只有仇视和憎恨。“叶哥儿，你挟持我，你快挟持我，你先带人离开好不好。”

叶离反手掐住纪春的脖子，疯狂的恨意让他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地狱升上来一般，“你就是北狐，对不对？”

纪春不可置否，闭上眼睛顺流而下的眼泪已经说明了答案，她多想，叶离能直接杀了自己。

松本纪春就是日军‘北狐’计划的总指挥，叶离是共党的身份她也早就清楚。所以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她设定好的，都是为了最后能顺利杀死山本雄。

只是没想到，这次计划输的最惨的，却是自己。

松本太郎突然拔枪对着他们，纪春准备反身去护住叶离，却惊讶的发现枪头竟然正对着自己！

不可置信的看向兄长，原来他们都已经容不下她。

闭上眼睛迎接死亡，一声枪响穿石裂云，纪春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叶离！”睁开眼，只看到叶离缓缓倒在自己面前，她一瞬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你为何要救我？”她刚才明明看到叶离的眼里，是冷漠与恨意。

伤口处的鲜血源源不断向外涌出，纪春拼尽全力想要摁住，可终究于事无补。

“对我，你到底是真心，还是逢场作戏？”叶离问的艰难，这是他与死神抗争得来的时间，但他终究没有等到纪春的答案就先一步离开。

“从此，就让海棠花和这颗心伴你入眠。”纪春轻轻落了一吻在叶离的眉间，就当是下一世的印记吧，此生乱世，何以谈情？

原来，兄长比自己更懂爱。他知晓那个枪头若是对准叶离，今天死掉的就是纪春了。叶离的眼里当时有多恨，就说明他爱的有多深。

柒

“那阿婆，纪春后来怎么样了？”故事听到这里，就是个局外人也忍不住叹息，叶离离世，想必纪春生命里只剩清秋，再无暖春。

“后来抗日战争胜利，纪春就改了名字在中国定居了，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他的根，他的魂，还有他们的爱情。”

或许叶离最后还有一个遗憾，便是山本雄博士用命拿出来的半成品又倒回了日本人手上。

但这正是纪春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真正的半成品已经被她销毁，当时松本太郎拿回去的东西，是她掉包过的。

细菌活体实验是要用活人做实验，终究是太过残忍，她主动请缨接下这个任务，本就是打算亲手毁掉。

杀掉山本雄，是她的使命；毁掉半成品，是她的本心。

“叶哥儿，我一直都是你以为的纪春，爱上你也是真的伴随终身。”

听完阿婆讲的故事，已是凌晨四点种。

海棠花未眠，总觉得这时，叶先生应该在纪春小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