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至少有五次试图翻开《百年孤独》读下去,这本被称为史诗巨著的书,让加西亚·马尔克斯声名远扬,名垂千古。
但是我都失败了,“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同众人一般,对这句话倒背如流,却一直以为,这是他人生的最后时刻。
直到这次春节,我坐在家里坚持读进去这本书。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除掉,其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他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
而本书开头,就是他逃过的那次枪决。以上还只是他一生的中间部分,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人生的孤独。
晚年时期,他反复制作小金鱼,每天两条,制作到25条就会把它们全部融化,重新开始。
在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尽管作者对于孤独这个词反复描述,不惜用大量让读者难以分辨的相似名字、七代人、一个家族的百年历史来让读者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场孤独,以我的人生阅历,仍是无法体会。
直到今天。
爸爸接到爷爷的电话,让他送奶奶去一个小村子,看望我的舅爷爷。
近年来,奶奶身体每况愈下,没有明确的疾病,但极度畏寒,每到秋冬,便卧床静养,大门不出。舅爷爷是奶奶的弟弟,奶奶有三个弟弟,她要去探望的,是她最年长的弟弟,我唤他大舅爷爷。大舅爷爷脑部有疾,大约是脑梗之类,大多数时候意识模糊,偶尔清醒。
记得一年前我遇见他,那大概是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虽没有认出我,但是在家人提示下他忆了起来,用微弱的声音问我:你还没成家呀?
那刻我哭笑不得,原来我的终生大事已经成为家族沉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快了快了”,无需争辩。
言归正传,爸爸正忙着走不开,我主动请缨开车送奶奶过去,奶奶佝偻着身体缓步上车时,我意识到多年前那个健硕聪明灵活的奶奶远去了。
爸爸对我说,奶奶坚持拖着畏寒的病躯也要在温度零下的今天去看望大舅爷爷,是因为她预感到大舅爷爷挺不过今年了。
我想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多次对生命或死亡的预感,我以为这是马尔克斯的魔幻主义写作手法,原来当一个人老到离死亡越来越近时,对生命的终结是有清晰预感的。
奶奶自己的意识也并不时时清晰了,但在车上短短的十分钟里,她同我聊天时的意识格外清晰起来。我说,爷爷身体还是很好的,奶奶回答,身体是挺好的,脑子不够用。我说爷爷身体好,脑子不好,您身体不好,脑子好,刚刚好。奶奶埋怨,我脑子好他不听我的话呀。我笑笑。
事实上,爷爷是我们家族的模范丈夫,这些年全仗爷爷毫无怨言守在床边照顾着奶奶,她才撑到现在近十年。从年轻时起,爷爷就是在外张牙舞爪,在家对奶奶噤若寒蝉。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家风吧,爸爸对妈妈也是宽容宠爱。
我试图站在奶奶的角度,去理解布恩迪亚上校的孤独。或许奶奶对死亡的预感,不只是关于大舅爷爷,也关于她自己。
也许她的一生于她而言,也曾波澜壮阔,但行至今日,她越来越接近死亡的终点,在这场死亡接力赛中,她迟早从自己亲近的兄弟姐妹手中接过这一棒。
当车子走到快至舅爷爷家的那条路上时,昔日时常泥泞不堪的土路已经变成白得发光的水泥路,我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踏上过这条路了,儿时的我从自己所在的小村落溯流而上,沿着河流就能走到大舅爷爷的村子,偷几个还没熟的西瓜,很快身后就是身体灵活提着棍子追赶我的奶奶了。那时的奶奶头发有一点卷曲,每一根发丝都写满了活力。
布恩迪亚上校晚年反复制作着小金鱼,阿玛兰旦反复制作着寿衣,她见到了死神,死神告诉她,她该为自己制作寿衣了,当寿衣制作完成的那一刻,就是她生命的终点。
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每个人都必经孤独。即使是乌尔苏拉这活过百年的老人,她亲历家族种种兴衰成败,眼见家族一个个“疯子”来回摇摆的人生,当预感脱离了魔幻而只需要通过经历与智慧便可实现时,她也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无力。
生命的终点是死亡,注脚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