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栈溢出

学校里办了一个故事创作的比赛,形式很有意思,机械院、计科院、体刻院、心理学院、强化院合办,所以给出了各若干个的体育学、机械学、计算机科学、心理学的名词,要求都要涉及到。我选择的是堆栈、传动角、体育、马太效应,同时一直觉得刻板的计算机科学和现代文学结合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一直想做这种尝试。但毕竟笔力不足,还是写了一万字才能把一个故事差不多讲完。这也是我少有的写这么多中文字的经验,特此发博文留念。毕竟是计算机学生,写的不咋样也合情合理嘛!

栈溢出

“嗨,教授,您来的这么早。我帮您拿一下包……“走进门,一个打理整齐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迎面走来,”您一个人来的A市?您的学生呢?“
“来A市顺便做一下社会调研……大概是玩儿去了。就当是我批了个假。“我从一边肩上卸下双肩包,中年男人顺势接过的时候手明显一沉。”教授,您这包里的书有点儿多啊。“中年男人边说边从餐桌下抽出一张折叠凳,让包倚了上去。
我轻声道了谢后,也脱去外套在一边坐下,“大学的时候兴趣比较广泛,喜欢看些杂书。虽然现在的移动设备、网络媒介更发达了,但还是更喜欢纸质书一点儿……“我转头接过餐厅服务员递来的白水喝了一口,”或者换个说法,我可能跟现在的计算机或者是智能设备有些八字不合。上学的时候也选修过计算机的课,尽管理论成绩不错,但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趣……对了,请问怎么称呼?“
“叫我老冯就成。“中年男人说,”从朋友那听说教授您不仅是心理学的专家,在理工和其他领域也很有建树,而且年轻,所以就很擅长,嗯,解决青少年问题?“
“其实有些说反了,我大学主修的是物理,平时爱看闲书修了些别的课,课余考过心理咨询师证。不过这个证书似乎前些年取消了?总之毕业后,机缘巧合帮一些长辈的有点儿特殊的孩子做过咨询。“我笑了笑,”成效还不错,之后心理学专家的名头不知怎么就传播开来了。说实话,我可是纯纯正正的‘理工男’。“
“嗯,那么冯先生,您这次的‘青少年问题’指的是?“
“其实不算是特别严重的事情。我家有一个独子,刚会说话的时候,反应特别迟钝,我都担心我生了个傻子。过了几年才变得正常起来,甚至记性还超过同龄的小孩儿不少。只是开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冯先生说,”比如天冷了,我让他穿长筒袜出门,第一天他记得,第二天他记得,第三天他没穿。没穿就没穿吧,关键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他说他觉得不重要,就把它忘掉了!“
“学校里也是,念小学的时候,他能第一个把课文全篇背出来,结果几天后,老师在公开课上信心满满地请他起来背,结果他也当着大几十老师家长的面说,他觉得不重要就忘掉了!”
“老师觉得,我也觉得是他调皮捣蛋啊。打过骂过也哭过,哭的脸都红了,眼都肿了,泪都快干了,没辙。看上去是真的‘忘了’。所幸小学过后这种情况就不多见了,反而记性和成绩突飞猛进,也没有说过什么不重要就忘了之类的话。”
“如果他能这么一直‘开窍’该多好。结果上了高中以后,他的那番鬼话又来了,而且不像是小时候那种忘掉,像是……故意忘掉?还说出一些很玄乎的话证明他忘掉这些事的合理性,我和他妈也听不明白。估计是叛逆期吧,在学校里也总对人爱答不理,成绩又一直很好,人大了我也不好像小时候那么教训他,就由着去了。”
“所以,就找着我做心理咨询来了?”我认真听了半晌,的确像是一个自恃甚高的叛逆青少年问题。很多人,尤其是叛逆期的青少年,总是会为自己的特殊行为找到或者编造出合理的逻辑以自洽。
“是的,虽说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心理问题,但小孩儿他在学校里的行为也,怎么说呢,总是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模样,一个班的同学名字都记不住,或者按他的话说是故意忘掉。这么做总不是个办法,正好趁教授您来A市,麻烦抽个时间跟犬子聊一聊?”
“冯先生儿子今年多大?”
“高二。”
“行。”说话间,服务员一盘腾着热气的焗饭从肩一侧端了上来,我偏了偏身子,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出了声,“要不,咱们先把午饭吃了?”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抱歉抱歉!忘了教授是早班的高铁!”冯先生像是从对自己儿子“恨铁不成钢”的回忆里猛地探了回来,“趁热吃,趁热吃,这家店放的芝士特别多!”

“嗯……4712、5921、238……”我一手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若干个数字,另一手拿着一张正方形大小的纸,上面画上了密密麻麻的网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整数,其中一些数字用笔圈了出来,“我见过一些所谓的记忆大师,但像你这么快的的确没有见过。十秒内找出所有出现质数个数的非质数和非质数个数的质数,的确很惊人。”
“谢谢。只是,你应该听过我爸说过我的一些事了,我等会儿就会把这张表忘掉了。”面前的男孩儿就是冯先生的儿子,冯曼,面白,高瘦,脑门前的刘海像是有心打理过,但脑门后窜起的头发显出他并不是怎么“精致”的一个人。本以为会是一个极度孤僻或是极度高傲的叛逆期学生,为此做好了种种打算,却不料很有礼貌地请我坐下,异常配合地完成了一些诸如记忆测试、适应性行为测试的内容。“然后,您有给出一些什么结论吗?譬如超忆症之类的?”
“看起来冯先生之前有给你找过一些人咨询。”
“是的,我爸把我描述地太古怪了,我也很怕被抓去做人体实验或者被当作问题儿童被送去康复中心。”冯曼说,“他们最后的结论大部分是开导我热心跟同学交流啦,增进亲情友谊啦之类的,毕竟我除了记忆力好,偶尔会‘突然忘掉’同班的同学和老爸的嘱咐、一些无聊的琐事外一切正常。”
“所以,您有给出一些什么结论吗?”他自顾自地说完后又重复了一遍,仿佛我才是接受咨询的叛逆少年,这让我有些恼火。但根据我已有的经验,的确分析不出什么结论。毕竟只是顺路无偿帮一下朋友的朋友,我能陪着这自视甚高的高中生到晚上饭点已经是仁至义尽。更何况这小子也不像有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的潜力,就指着冯先生日后的家教吧。
“我的确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何况你所说的‘突然忘掉’,我也不知道是你真的忘了还是单纯想戏弄一下一天只吃了一顿午饭的可怜教授。”我没好气地收拾着书和材料,冯先生不在,以我的年纪也没必要在一个高中生面前端着教授的架子。可能是肚子实在饿了,手一软,双肩包的开口顺着书桌边缘划拉开来。里面滑出的各式大小的书借着势能,迫不及待地往我疲惫的身心上又扎了一刀。
“咦?”我内心的脏话还没骂出口,坐在椅子上看戏的冯曼倒先出了声,“《编程珠玑》?你学计算机?”
听到书名,我也愣了一会儿,细看,黄色封面的《编程珠玑》跟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很像,应该是上次收拾行李的时候拿错了。曾经尝试买过几本计算机科学的书提升缺失的兴趣,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修过计算机的课。”我很快把掉下的书本塞了回去,“好了,我要走了,小天才。我会跟你爸汇报你今天的表现的。”
“心理学教授为什么要修计算机?”
“我本科修的是物理。”我又回答了一次这个问题。“你是理工科教授?”“是啊,理工科就不能给青春叛逆的高中生心理咨询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上了双肩包的拉链,寻思着这个点还有几家饭馆开张。“你真的不好奇我的这种情况吗?”“我更好奇我能几点钟吃到晚饭。”“你不觉得我的思维方式很像什么吗?”在我背上包即将扭开把手的一刻,这个高中生的语气第一次急切了起来。
我用了半秒纠结是赶上最后一家可能开张的饭店还是思考叛逆高中生的提问,顺着他刚才无比明显的引导,“……计算机,或者说,存储器?”
“是的。”冯曼笑了笑,“之前我有试过给那些心理专家解释,但他们听不懂,以为我在胡言乱语或者是幻想症。”
说实话,我也是一样的感受:“那你所谓的’突然忘掉’是……”
“我把那段内容删了,从我的大脑里。”
我开始深切体会到之前的那些心理学专家彼时的心情了,冯曼把椅子转了个身,双手伏在椅背上,脑门前的刘海随着身体活动塌下来几根。我放弃了好好享用一顿夜宵的打算,把右肩上的背包卸下,重新找了一张椅子坐好,顺着他的意思,“那你为什么要删了呢?”
“你应该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或者是意识到的?”
我用鼻音“嗯”了一声,没有无聊到把冯曼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从一出生就开始了。当然我刚出生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计算机,什么是存储器,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思维方式。”冯曼说,“一种可以完全控制自己记忆的方式。”
“我的记忆像是一块块规整的拼图,货架上一排排整齐的包装玩具,按照出现的顺序堆放在我的大脑里。我需要回忆、思考的时候,同样按照先后顺序检索、取出、安排在大脑的另一处角落。我没有所谓的记忆曲线、遗忘衰减,只要我控制得当,记忆就永远会存放在那,我永远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调用。”
“堆栈。”我说。语毕,才发现冯曼特意停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等我回答似的,这让我又恼火了几分。
“是的。”冯曼说,“跟计算机调用信息、执行命令的过程非常类似,只是时间频率尺度和信息度量的单位不同。计算机的任何信息都能用或长或短的字节码、二进制码表示,但大脑里的信息不是,对于不同的信息有不同的储存单位。但调用时的逻辑都是一样的……”
“等等。”我努力保持着一个成年人的接受能力,“你之前说从一出生就开始?也就是你有着从一出生就开始的记忆?”
“童年失忆症,我知道你想说这个。”冯曼自信地笑了笑,“绝大多数儿童会完全丧失零到三岁的记忆,是吧?但我不是,任何时刻的记忆都像是刻在光盘里的电影一样清晰无误。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格式化的过程。”
“格式化?”
“主存、外存、磁带,在出厂的时候都要格式化,对吧?这个阶段是商家用来写入商家信息、规格数据等硬件信息的,大脑也一样。绝大多数人,包括教授你,大脑的记忆格式都被格式化为你们的那种记忆格式。尽管我没有体验过,但根据大部分人的描述,是会不受控制的遗忘、不受控制的想起,会受外界刺激不由分说地向身体传达积极或者消极的信号……对于我来说一切都糟透了,我称之为非线性的记忆存储结构。”
“那你就是线性的记忆存储结构?”
“差不多吧,反正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冯曼拨了一下自己油腻腻的刘海,“一切都井然有序,便于控制。当然,我并不是说,我的这种记忆格式就是比你们的那种优越。”冯曼强调了一下“你们”,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不觉得优越”。“由于每一次记忆和思考,都需要自己主动控制大脑,这让我在刚出生一直到童年那段时间吃尽了苦头。”
“我可以说,我从思维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不停的’思考’,或者说,在理解大脑记忆的使用方式。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每一个都是信息的输入接口,狂乱无序的信息一股脑地涌进了我的大脑。像你们的眼睛,会自动忽略你的鼻子,忽略眼球余光的信息,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就掌握的。但我不行,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需要去’学习‘、去’控制‘的。”
“这个过程对于新生儿来说极其痛苦,没有完成或者过晚完成,根据我的观察,不在少数,按照程度深浅也都留下了你们所谓的‘后遗症‘。”
“比如,阿斯伯格综合征?”我说。冯曼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好在我足够早掌握了信息的筛选输入,但婴幼儿早年的思维能力,也就是调用信息的速度是有限的,你可以理解为CPU的主频。而当时的我更不懂得什么信息的调用方法,每次思考的时候,都要从头到尾遍历一遍所有的记忆。”
“就像是查字典查一个zebra,要从第一页一页一页翻到第一千五百页?”
“没错。尽管这种查找信息的速度很难类比,但宏观上的查找效率低到令人发指。所以我刚会说话的时候,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非常迟钝‘。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这种线性记忆并不是那么优越了,你们的记忆格式就像是大脑封装了最底层的函数,你们只需要按照规则调用信息就行——也有种说法叫做条件反射。”
“但后来我掌握了一些简单的信息分类方法,类似于给字典首字母排序,小朋友把积木按颜色、形状分类,总之,调用速度,也就是常说的反应能力,达到甚至超过了同龄人的水平。这时候问题又来了,我之前提过,婴幼儿的思维能力是有限的。”
“信息在大脑中是离散分布的,信息越多,自然检索的速度越慢。并且幼年时的‘容量‘也是有限的,那么我自然就要按照权重,删掉,也就是忘掉那些不重要的事情。”
“删掉?那你不怕不小心忘,删掉重要的消息吗?”
“反正再看一眼就记住了,有什么必要呢?”冯曼摊了摊手,“而且以当时的思维能力只能做到这些,长大一点后,我建立了一个类似‘回收站‘的概念。删除掉的只是信息的索引,但这样太麻烦了,我还是会直接删掉那些无聊的人和事。”
“比如你的同班同学?”
“是的。这又要牵扯到另一个概念了,之前提到过。”冯曼说,“大脑里信息的存储单位和计算机是不一样的。你刚才让我记的二维表和质数,最大不过是一个无序数组,通过简单的映射就能得出结果。但人不一样,我需要记住他无数的维度和数据。你们可以就记一个肤色或者体型,参照最近遇到的人得出一个模糊的答案。但我不行,我为了得出准确的答案,需要通过记下的无数特征再次遍历一遍我所有记住的人。虽然对现在的我来说,在宏观的时间尺度上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它……很麻烦,就像你在工作时有点口渴,水瓶可能就在离你三五步的地方,而你常常会等一会儿等到口渴程度更深的情况下才会去喝一口……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
冯曼顿了一会儿,我并没有脱口而出一些质疑或者问题,并不能说我已经轻易接受了冯曼这个记忆堆栈的设定,而是在这个设定下发生的事件逻辑能够自洽,那它就不能被轻易否定。
“那你的记忆堆栈,跟普通的磁盘一样,有一个上限吗?”
“有的。”冯曼说,“我不清楚它的上限在哪,但我很清楚它有一个界限。”
“所以你现在依然保持着删除一些记忆的习惯,来保证空间的富余?”
“不,并不是。”冯曼双手像是伏在椅背上累了,或是想用手比划一些姿势,将转椅转了回来,“我从初高中的时候,读了一些你们计算机领域的书籍,可以说是算法?在逻辑上跟我控制记忆的方式非常吻合。再加上年龄的增长,记忆堆栈的可用容量也随之增长。总之,我目前拥有的这些记忆,学习、知识、生活、技能、人际关系,诸如此类,在我的记忆堆栈里所占的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个很难量化,可能像是一个磁盘矩阵中的一个字节,一片汪洋中的一个水分子……”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删除那些……你所谓不重要的记忆?既然你的堆栈容量近乎不可能溢出的情况下,这让冯先生很困扰。”我打断了冯曼,将信将疑地听了他这么久玄之又玄的理论,最终的矛盾关键似乎还是一个叛逆青少年问题。
“你使用杀毒软件的时候会一个一个文件辨别是否真的应该删除吗?你会不会没事就清空回收站?看到一些临时创建的文件会去仔细考虑它会不会被复用而不是直接删掉?”
“对计算机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大脑、自己的记忆难道就不能更珍惜一些吗?为什么要让那些无聊的人、无聊的事和无聊的记忆占据我宝贵的记忆堆栈?”
冯曼的情绪逐渐激动了起来,但很明显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最后几个字的音量逐渐放缓了下来。我忍不住问,“但既然相对于你的堆栈上限,这些不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吗?”
“正是因为有所谓的‘上限‘,我才宁愿把这些记忆删掉而不是留在那阻碍我的信息检索。”冯曼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这个‘上限‘达到时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冯曼摇了摇头,“你肯定会觉得我的行为矛盾吧。我曾经也尝试过留下大量的无用、无聊的记忆,尝试触碰记忆堆栈的‘上限‘。这个过程,嗯,非常恶心。我之前提过‘超忆症’是吧?我觉得这种人的记忆格式跟我的应该类似,但他们没有删除的功能,所以他们会事无巨细地记下一切有用、无用、痛苦、悲伤的记忆。我就是在模拟这个过程。”
“那最后达到了吗?”
“没有,远远不够。”冯曼像是有些累了,“这依然是个难以量化的形容,总之就是,可能就是等到达到堆栈上限的时候,我就会被巨量、海量的无用信息彻底击昏。所以我删除了这些记忆后,看到大部分的人、事,都觉得索然无味,根本不够资格推入我的记忆。”
对话在这儿停了下来,我对这种消极社会心理学的高中生有点头疼。通常来说,拥有这种记忆能力的人,会不断积累记忆和有用的信息,在信息的检索中获得更强的信息分析能力,去探寻更进一步的思维能力、触碰所谓堆栈的上限,也就是马太效应。
而马太效应也有消极的一面,由于冯曼已经认识到了他的“上限”,明白需要足够多的记忆“积累”才能有更进一步的探索,再加上他青春期莫名的执着、偏执,从而固执地删除他认为不重要的、无聊的记忆。
所以到头来又回到了青春期心理学的范畴吗。我心里暗自想道。肚子这时又不合时宜地叫了出声,彻底盖过了我深入思考冯曼青春期问题的想法。看了看窗外,早已是墨黑的一片。冯先生之前本说要好好招待我几日,却因公司有事临时出差。虽说冯先生家中蔬菜果肉齐全,但下厨做饭未免太为难一个五谷不分的理工教授了……
“教授,我这儿有些包装食品,微波炉热下就行。”僵了许久,冯曼突然出声。谈了这么久,仿佛已经跟这个高中生的距离近了不少。我本着礼貌谢了一声,为了缓解尴尬顺口问了一句,“对了,你哪个学校的?”
“Z中。”
Z中?我心中想着有些耳熟,但饥饿还是战胜了内心的困惑,毕竟我只是“非线性记忆存储结构”,没办法立刻反应出来。冯曼好像从我的眉头和眼角看出了我的想法,令人不快地笑了一声。
能比自己学生更有个性的人也算是少见。我想,本来把学生打发走去做社会调研是想自己在A市能轻松地休憩几日,这会儿却异常的怀念起来。
“教授,你之后几天都可以来。我暂时不会把跟你有关的记忆删掉。”
我一边拆开包装食品的锡箔纸,一边哼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背过身去笑了笑。
要跟这小子好好相处啊。我想。

接下来在A市的几天都很平淡,我又接着去了冯先生家两次,跟冯曼继续聊了些跟他记忆堆栈有关或无关的话题,照他的说法,他的这种记忆格式稀少但不唯一,很多目前医学界认定的心理病症其实都是记忆格式出厂初始化时出现的问题。此外又引出了诸如“是记忆格式模仿计算机组成”还是“计算机的发展在模仿记忆格式”之类的话题,反而比那本泛黄的《编程珠玑》更能引起我对这个领域的兴趣。
去了第二次之后,我就在暂租的公寓里住下,偶尔跟冯先生有电话联络,聊一聊冯曼的情况,当然没有涉及跟记忆堆栈有关的事情,大多是复述了些所有心理咨询师都会说的话。冯先生深知其然,关心了一下我在A市的生活状况后,联络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频繁了。
多亏了我的“非线性记忆”,我逐渐能不再在意冯曼的情况,享受难得的A市独处时光,躺在公寓的蓝色沙发上安静地翻阅前几天刊有趣新闻的报纸,如果没有在动身离开前一天接到冯先生打来的十万火急的电话的话。
“栈溢出?”
我再次来到冯曼房间的时候,他正倚在床靠墙一侧的角落,刘海像是刚拎出水的海草一样贴在脑门上,不时有汗滴从脸颊一边滑下,右手手指的皮肤被指甲扣剥的坑坑洼洼。但说实话,除了这些并没有什么病理性的症状,反倒像极了一个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医生推门而出的病者家属。冯先生之前找过的医生也给出了一样的回答。
“教授,我可能栈溢出了。”墙角的冯曼虽然神情紧张,但语言逻辑很完整。
我没有发问,把包放下,坐在了之前冯曼坐的转椅上,等着他进一步解释。
“体育课的时候”冯曼接着说,“其实我很讨厌体育课,因为肌肉不是由记忆直接掌控的,我即使能一遍记忆住跑动、跳跃的动作,大脑也不能直接下达一模一样的命令来刺激肌肉……总之,总之我很讨厌体育课。”
“几个星期前,大概就是你刚来A市不久的时候,体育课,我们学校,转入了一个助教。”
“女生?”我忍不住笑出声,“我听说过Z中是著名的和尚学校。”
“是的。”冯曼的两颊不受堆栈控制地开始泛红,“助教,很年轻,感觉不比我大多少,可能是大学生?然后,有一种从未见过的信息,突然涌入我的记忆堆栈,那是我遍历所有记忆、任凭如何优化和检索,都找不到相关的记忆片段。它促使我放弃信息的筛选,建立无穷多的映射和索引,记下她信息的每一个维度。包括头发的色值,阳光角度不同而形成的不同明度,发丝根据不同流体速度而形变成的不同形状,她明亮的褐色眼眸对光线的折射率,樱红色嘴唇翘起的弧度和抿起时的厚薄,细小唇珠的切半径,修长的脖颈每次回头都会映出的肌肉的走向,颅顶完美的高度,庭眼恰到好处的分割,下颌优美的夹角……光是记录信息就已经耗费了我从出生以来最长的一段时间,当然在宏观尺度上还是一瞬间的事情……而且,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不得不重新地更新映射,比如,她二号穿的是优质棉质面料混合聚酯纤维和氯纶的弹力衬衫,把左边的下摆的三分之二叠进了腰里,下半身是铅灰色质地厚实、贴身的运动直筒裤,裤脚有罗纹的设计……”
“这种问题难道不是应该跟自己学校的同学交流吗?”我打断了冯曼,逮着机会,终于可以趁机嘲笑一下这个自命不凡的高中生了。冯曼瞪了我一眼,这种能轻而易举把同学从自己记忆里抹去的人,在学校能有个知交就有鬼了。
“信息的录入不是最困难的,是我根据已有的记忆片段,完全推算不出来接下来的最优解。”冯曼没有理会我的调侃,“其实我的语文成绩比数学更好些,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尤其是作文这个看上去运用不上记忆堆栈优势的地方,但我在每次作文前都录入大量巨量的素材。我动笔写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时,都会按照特定的规则公式深度搜索已有的数据,得出这个地方最优的词语、词句搭配。但她配合教师点名的时候,我穷尽遍历所有的记忆,也不知道回答点到的时候应该用怎样的音色、怎样的音调,是幽默搞怪还是普普通通,我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可能是被你当作无聊的东西给删了。”我报复般地插了句嘴。
“……之前我说过,大脑中存储信息的单位是不同的,这些类型的、从未有过的记忆片段,格外、极度地膨胀……甚至还挤压侵占了其他记忆片段的空间。并且,每次思考调用记忆片段的过程,跟计算机一样,是同步的。就像你要钉一幅画,你需要一个锤子,为了买这个锤子你得去银行取钱。在你从银行取完之前,锤子五金店的老板和墙上的画框都会在原地等着你……由于没有直接相关的记忆片段,我只能一层一层地、由浅入深的调用记忆,来预测推断她嘴角上扬二十五度时是什么情绪,换了一条蓝色牛仔裤是怎样的心情……当然,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这些死锁的记忆栈就这样滞留在堆栈里,又一遍遍地重复机会渺茫的检索……”
“然后,就‘栈溢出’了?”
“算是吧。当时都觉得我是中暑了。”冯曼微微抬起了头,“但并不是达到了堆栈的上限,而是这些无穷深无穷长的记忆栈过多侵占了另外一些记忆片段的空间……导致在进行其他基础生命活动地时候,时不时又会在堆栈中放映那些景象和思考……”
对话的气氛又有些凝固了,但这次困惑的并不是我。“所以,您有得出什么结论吗?”我戏弄般地说了这句话。
冯曼没有回答。以他前十几年的生活经历,认为一切的记忆和经验都能在初见时记录,任何的思维过程都能通过已有的记忆片段进行组合,所以理所当然的将记忆分为有用和无用,无聊或重要,随心所欲地删除和添加。一切信息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事件或个体会在社会中孤立存在。人、事,不该简单地就被打上有用、无用的标签。
我找了张纸条,抄写上了一串号码,“我明天就离开A市了,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你有问题可以来问我。”我顿了顿,笑道,“包括恋爱问题。”
以冯曼的能力,可能仅凭我动笔的幅度就能记下号码了。我背起包,想了想,还是没有回头,青春期高中生的羞涩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美妙的景象。
至少,这儿给我非线性的记忆里也留下了不轻的一笔。我想。

A市是个大城市,每日的高铁站都人头攒动。汹涌而不见尽头的人群前后推动,在炙热的阳光下仿佛把空气也扭曲了。
候车大厅的乘客依旧很多,有幸在角落拣到一个座位,刚想坐下,背后传来一声招呼,“嘿,教授,你迟到了。”
心中叹了一口气,回头,是一个高挑的女生,单马尾,短袖外衫的前领在胸前打了一个结,青春靓丽的每个字都能极恰当地形容在她身上。令人头疼的不仅是她的性格,作为一个不擅打理的人,更是担心一起出差时被人怀疑我自身的学术目的……
“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算不上迟到。”我说,“好了,林云,你可以说说你这次放假……社会调研,最后的总结了。”
“Z中吗……”林云拿出手机,作出翻找备忘录的手势,“里面的孩子都很可爱,青春啊,这也让我想起了我高中的青涩时光……”
“行了行了,你也高中毕业没几年。”我赶紧打断了林云的自我陶醉,“更何况你的高中跟普通人的高中生活完全不一样……别人是老老实实做题、上课,别左一个孩子又一个青春了……”
刚到A市时为了打发林云,给了几个场景让她去做社调,这个与高中生活最为格格不入的学生竟然好巧不巧从中选了Z中。
“好不容易换个角度看学校,你就让我感慨一会儿呗。”林云道,“本来只是作信息采集,你之前又突然让我关注一下那个叫冯曼的孩子,我就拿着你的推荐信应聘了助教,不过别说,当老师还挺有意思的。这孩子也可爱,就是身体好像有点差。很聪明,但我找他聊天的时候老是支支吾吾。不过也正常啦,看到漂亮的姐姐……”
“打住,我当初的指示是什么?”
“记得记得,‘要跟这孩子好好相处‘……’。我也听说了,好像这孩子是新的‘问题’儿童?凭您才高八斗都搞不定,怎么轮到我为您排忧解难了?”
我再次后悔之前跟冯曼交谈时怀念林云的想法了。毕竟只是名义上的我的“学生”,年龄差也不大,摆架子那一套实在起不了什么效果。
“我之前提过一套理论,心理学上的距离越远,实际上更容易对解决问题起到帮助……”
“‘’传——动——角’——理——论。”林云故意拖长了音作不耐烦状,“心理距离更近的人,朋友、家人、医生,因为接触过频反而更难改变人的固有印象;反而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侧路过的背影、仅有眼神交流的路人,更有可能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驱动观点的改变,就像传动角越小,反而越容易造成摩擦力的自锁,传动角越大,越是容易传导力……”林云像背知识点似的说了一通,又想了想,补了一句,“教授,您老是取一些容易增加理工科学生刻板印象的名字,而且这个比喻一点儿也不有趣。”
我没有理会林云的调侃,“我本来是以为,冯曼这种特殊的小孩儿,总是会对我这种医生角色隐瞒些什么,你如果作为更接近的同龄人,交流起来应该会更容易……”
“那么结果如何呢?”
“结果……怎么说呢,意外地不错吧。”我也不知道冯曼目前的状况算不算有所好转。
“噢?教授,那你是在夸我咯?天哪,这可真是太稀奇了。”林云夸张地作出开心的样子,让我感受到了极其相似的不悦,“唉,咱们真的不用跟冯曼再个见什么的吗?其实我们还挺聊得来的,很少能跟聪明的人聊天了,这让我很难得地体会到一种共情感,原来我这样的人并不孤独……”
“幸运的话,不,是不幸的话,会跟他再见面的。”我开始后悔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我不敢想象有两个林云在身边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再见面?教授,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他了?能引起您注意的人可真的不多了呀。说实话,我感觉,嗯,有些不好意思,冯曼这孩子他可能不太擅长表达自己。我呢,作为一个成年人,有些东西,比如魅力呀,是很难控制的……”
“GK3300开始检票,请到五号停车口准备检票,请右手持票……”候车大厅的提示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林云配合地提高了自己喋喋不休的音量,周围的人群开始涌动,行李箱的车轮在地上轰响起了摩擦声,整个大厅开始了一系列剧烈的熵增。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检票口,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快栈溢出了。

关键词:堆栈 马太效应 体育 传动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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