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1日,一支来自中国的人塔队出现在西班牙塔拉戈纳市第26届叠人塔大赛的赛场上。作为唯一一支非西班牙代表队,他们顺利完成了两人八层塔、四人八层塔,又向吉尼斯纪录的九层塔发起挑战——三人九层塔搭建成功,四人九层塔出现失误。
最终,伴着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这支远道而来、由166名普通中国工人组成的队伍获得这项两年一度的西班牙著名传统赛事的亚军。
“我们向西班牙甚至全世界的人展示我们作为新时代产业工人的风貌,我们跟他们一样,我们热爱生活,我们热爱这个世界。”钱安华以”浙江桃花庄叠人塔俱乐部主席”的身份接受央视采访。
“但这跟他的企业发展、利润增长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国内的同行问。
作为一家服装企业的老板,很多人都觉得钱安华太奇怪、太不务正业了点儿。
他在厂里创建人塔队,领着工人们“叠罗汉”,花几百万带近两百个员工远赴西班牙交流;
他聘请老师,专职教员工唱歌、跳舞、武术、乐器……上班时间,你总能看到他的一些工人在兴致勃勃地排练节目,算出工,不扣钱;
他在厂区建博物馆、办动物园,动物园里尤其醒目的是八匹白色矮马,由工人先到先得各自认领,天气好的日子,你能看到“马主”们从马厩牵马出来吃草遛弯,挽起衣袖,在阳光底下唰唰唰地给它们洗澡;
他费不少劲进口了一批千年橄榄树,经海关部门隔离检疫,在公司内和大门对面种出一片枝干粗壮的橄榄树林,还跟不理解的人说“你们不懂,一百年后,这里会非常漂亮”;
碰上“两千多年最长一次日全食”,他给每个工人各发一副日全食专用眼镜,通知全厂,不管多忙都要停下手里活出来看太阳……
“他干嘛不把这钱这精力用在扩大公司业务上?”在浙江德清,钱安华的企业所在地,有人背后叫他“文化疯子”,认为他过度沉迷所谓的企业文化建设,追求的东西让人费解。
但这个白手起家的民企老板身上,耐人寻味的正是这些叫人费解的追求。钱安华希望自己的工人具有“新时代工人”的面貌,也竭力让自己像个新时代民企老板。从商近20年,他一直在追求一种公司内部的理想关系。
有时,这种追求让他看上去带有种堂吉诃德式的夸张与孤勇。
“一定要有和谐的氛围,搞得剑拔弩张,企业是要耗尽的”
1963年,钱安华出生于浙江省建德新安江。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修建第一座大型水利发电站新安江水电站,他的父母应召与五湖四海的工人们一起来到这座三面环山的闭塞小城。
生活清苦充实,人们为同一使命齐聚一方,住一样的简易工棚,说带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彼此间格外友好亲厚。
“平等,和谐,纯洁”,钱安华用这几个词概括当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非常想念我的家乡,想念当时那种人际关系。”
直到1980年考上大学前,他都在此生活。工人里有个大学生,家里藏了不少书,他常跑去看,两人结成忘年交。大学生问过钱安华一个问题:“你觉得资本家和工人,谁对社会的贡献大?”“当然是工人。”14岁的钱安华大感震惊,心想这位年长的朋友思想怎么如此腐朽?但他后来常想起这个问题,在心里反复琢磨。
1984年,钱安华从华中科技大学(当时叫“华中工学院”)半导体物理专业毕业,分配进一家国企做技术员。
做了5年,他实在待不下去了。1980年代末期,厂里关系复杂,“上面斗来斗去,我们每天看城头变幻大王旗,技术工人很边缘”,他感到压抑,看上海外贸学院对外贸易双学位班要招有理工科背景的学生,就再次报考,并顺利考取。
两年后,钱安华第二次大学毕业,被分进一家国营进出口公司。他很快成为业绩最好的业务员,掌握所在部门八成以上的业务量,每天电话不断,忙得不可开交,“那时我记忆力非常好,几百个电话号码脑子里全记得清清楚楚,拎起电话就能打。”
他在这家公司待了7年,到1998年离开,是因为几次被人打各种小报告,感到憋屈。
直到今天,他提起当年的两次遭遇仍有微词:“为什么有的国企办不好?你不愿花时间讨好人,浑身长毛长刺,做得再好也吃苦头,而真正混水摸鱼的人能把面上的东西处理好,反而很占便宜。”
他自此强调企业内关系和谐的重要,“因为我知道一个职工那种很苦的心情,一个企业一定要有和谐的氛围,你搞得剑拔弩张,企业是要耗尽的。”
“我需要好的工作环境,推己及人,我的工人也需要”
1998年,钱安华辞职下海,开始跑服装外贸代理。
业务越做越大,跑过的服装厂越来越多,他产生了一种困惑。“当时的工厂环境非常差,很多车间脏得像垃圾场,有很多童工、很多不规范的三合一工厂,有的还用铁门把工人锁在里面,不让自由出入。”
一年寒冬腊月,他去一家大厂验货,车间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流水线前,一个穿棉衣仍哗哗流鼻水的工人随手拿起传送带上的布料擦了擦鼻子。“他拿我的布料擦鼻子!很自然、很正常地拿起那块布,他那个动作我永远都记得。”
钱安华转头找工厂负责人,说你给工人那么差的工作条件,他们怎么可能好好干活,你的产品质量怎么能有保障?得到的回答是“工人就是来打工的,我付工资了。”
几乎所有人都跟钱安华说这很正常,老板们都振振有词说不这么干就赚不到钱,“真是这样吗?”他难以接受,感到“好怪好恐怖”,立下决心,自己办厂一定要办一家条件好、环境好、对工人好的。朋友们都让他别去尝试,试了一准失败,“现阶段我们这类产品是靠劳动力优势赢得市场。”
2002年,钱安华在杭州下沙开发区开了自己第一家工厂。他给所有车间和职工宿舍装上空调,请阿姨为工人做免费三餐。
绣花女工张林丽记得,有一晚因为接到急单,已经下班的他们被叫回来加班,“老板跑来问我们,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板很自私,这么晚还拉你们上班?我们说不会啊,很正常,以前在别的地方也都这样。他笑了笑,说谢谢你们。一般老板谁会为这个来问你、安慰你?”现在,张林丽在钱安华这里工作已有十几年,丈夫和侄女也进了公司。
在下沙,钱安华工厂所在的园区有两万平米,园里还有另外四家工厂,每家都往外扔垃圾,铁屑、布料、碎木头……他找其他几个老板商量,大家一起请人扫卫生,但没人愿意,都觉得花这个钱跟经营无关,他说好吧,我来承包卫生,你们只要做到定时扔垃圾,很快把整个园区清理得干干净净。
有个意大利女客户每次到杭州跑工厂,都在最后一站来钱安华这里,来了就跑厕所。她告诉钱安华自己每次来中国查货,都从早上开始不吃不喝,坚持一天不上厕所,一直忍到来这解决问题。
“那你想想我们的客户对我们的感受是怎样的?是不是认可?”钱安华说,“没有好的环境人怎么能有自尊?工作环境影响生活品质,我需要好的工作环境,推己及人,我的工人也需要。”
2002年到2003年,钱安华的服装外贸公司业务发展飞速,出口额从一两百万飙升到千万以上。
“在形成一种文化以前,人性化管理的成本是非常高的”
钱安华决定把工厂搬到湖州德清。公司良好的态势让他意气风发,感觉路子走得对,别人说不行,可自己就是做出来了。他召集全厂一百来个员工开会,说我要带你们去杭州北边,一起去打造一个“劳动者的天堂”。
“我记得很清楚,说这话是2004年7月12号,那时,所有人都很激动、心气很高。”
在德清,钱安华像布置自己的王国一样打扮新厂区。除了建空调厂房、空调宿舍和食堂等基础设施,他发现这边的企业都不怎么绿化,厂子周边光秃秃的,就说要有树,于是在厂里种上了近万棵树,又说要有河,于是挖了条“翡翠河”,上面架石桥,取名“幸福桥”,桥上有“风流亭”,意思是风华正茂,流金岁月。他把中式亭阁跟欧式喷泉混搭,还树了根39米高的青铜记功碑,刻上员工姓名,碑顶站一个金光闪闪的裸男雕像,那是为公司海外市场贡献重大的意大利专家……布置完了,钱安华给大名“安泰”的公司取了个别名:”桃花庄”,希望这里是个桃花源一样美好的地方。
但这好像是他一厢情愿。在德清,他的工人从一百来人增至千人,一些奇怪的事开始发生。24小时浴室的花洒被拆下来扔在地上,宿舍雪白的墙面踩满脚印,食堂的免费食物被大量浪费,总有人晚上出去喝酒,第二天醉醺醺地上班,不同籍贯的工人派别间打架是常事,工厂东门上至今留着工人砸出来的两个洞,生产管理混乱,第一年因为不能如期交货,他赔了客户两百万美金违约款。
钱安华开大会、开小会,给工人们讲“劳动者天堂”和“世外桃源”的梦想,得到的最多反应是“我又不要食堂搞多好,我也不要空调,你给我多发点钱就行。”
“我想给他们打造最美好的东西,想给他们最好的条件,在他们眼里是不正常的。”
2006年初,心灰意冷的钱安华刊登广告,决定卖厂,却在签转让合同前变卦,“我亲手打造起来的公司就这样失败了吗?要这样交给我以前不喜欢的那类老板?”他想再试一试,“在形成一种文化以前,人性化管理的成本是非常高的,看你有没有毅力去坚持。”
他不再开会,改找工人一个个谈心,“我发现一个问题:那些被说是最嚣张、最凶悍的工人,当你跟他对谈时都不敢拿眼睛看你,说话低声细气。”这些从农村走出的青年说得最多的,是“我们没前途,一辈子就这样”。
“这些孩子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自信,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失败者,有一种愤怒的破坏欲。”钱安华认为自己找到了症结,开始提出一个口号:“我们热爱生活”。
大概也是从这一时期,钱安华的同行们觉得,“钱总最近脑子有点问题”。
“人和人之间有足够的尊重、足够的依赖和支持,这就是我的追求”
2008年,何佩刚到安泰时装公司打工,老工人常跟她提起2007年那场明星演唱会,翻出手机里韩红、阿牛、巫启贤、杨臣刚等明星的照片给她看。
为让员工变得自信、热爱自己的生活,钱安华想出的第一个主意是请十几个歌星来厂里表演,“让工人跟高高在上的明星面对面接触,发现他们跟梦里的人距离没那么远。”
紧接着,厂里规定月月有活动,要求各车间像对待工作一样认真参与。“我记得很清楚,刚进厂时觉得生活好单一,上班加班下班,除了身边的人,谁也不认识谁,后来完全不一样了。”何佩说。
2009年,公司聘请了第一批专业老师,以俱乐部的形式教员工唱歌跳舞武术乐器,钱安华身先士卒学吉他、学跳舞,“但免费学大家也不积极,觉得我要加班赚钱哪有时间?”何佩说,“你猜我们老板干了什么?——他说没事儿,你们去学,我给你们发加班费,后来还真给我们发了!别的企业谁会这样?人家都觉得我们有病。”
如今,地方有演出,他们是台上常客。何佩带女工们上《中国梦想秀》跳过舞,厂里一个小伙子有次打三轮车回厂,三轮车师傅问:“你是安泰的?我认识你,你上过电视。”一路聊得开心,不肯收他车钱。
转变在点滴中发生。有一回,外面进来施工的工人在抽烟,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走过去制止,说我们厂区不能吸烟,看到这一幕的钱安华大为感动,兴冲冲地跟何佩说:“这就是我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过去那些烦心事都没了。我们的工人变得跟别处的不同,他们非常积极、自信。”钱安华说。
不久后,他去西班牙考察,碰上一场人塔活动,这项以“力量、沉着、勇敢、理智”为信条的运动瞬间击中了他,“男男女女,有老有少,介绍说一个队里有律师、老板、贵族、农民甚至流浪汉,我心想这不就是我理想中的人际关系吗?每个人因为能力和出身不同,处在不同位置,但都能互相沟通、和谐共处,为同一个梦想去努力。”
一回国,他就召集部门主管看人塔影像资料,看完问有什么感觉,大家纷纷表示没感觉。“你们再用心看,没觉得中间有什么东西吗?”“没有啊,老板,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累、人踩人?”
何佩提起这段过往哈哈大笑,“没人理解他,最后当硬性任务布置下去,大家别别扭扭组织起来,他又花钱从西班牙请教练,慢慢练着,大家关系越来越好,人塔也越叠越高,特别2010年上海世博会,我们被邀去西班牙馆前表演,多荣耀!后来又上央视,又出国,西班牙的市长跟我们合影,他还给每人发100欧元,说怕我们出国不舍得花钱,咱中国人出来要大方点。”说到这,她又笑出声,“结果很多人不舍得花又都带回来换人民币。”
“人和人之间有足够的尊重、足够的依赖和支持,这就是我的追求。但我不会一味天真或迁就”,钱安华说常有人找上门说自己很惨你是好人你帮帮我,“这是两回事,我花钱在你身上是让你找到自尊和自己的生活,不是让你天经地义依赖我,这反而是对你的不尊重。我说你们可以来我这打工,自食其力,他们又不愿意。”
“说我像疯子没关系,我按我自己的理想去做,我做到了
”2012年,钱安华第一次带工人去人塔运动的大本营西班牙交流,一众热情洋溢的外国记者里,有个中国记者问:“请问您做这件事背后的目的是什么?”“我被问愣了,最后说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中国的企业、工人有机会向世界做这种展示,得到外国人的欢呼和掌声?”
钱安华周边一直不乏争议,早年有人认为他作为公司老板头脑不清、喜欢玩乐,也有人说他热衷追逐曝光率,但认同他的人也不断增多。现在,他的公司每天都有人来考察。“说我像疯子也没关系,我按我自己的理想去做,我做到了。”
“前几年,老板说要做的事情你真的没法理解,搞文艺、叠人塔,没他坚持不可能做成,但现在看,他的方向是对的。”何佩说,作为工会主席,当其他同行感叹80后、90后的工人难管难带,她不无得意地说不会啊,我们的员工上进、有活力又有责任心,队伍还稳定。在安泰,员工工作满十年会发一颗带桃花庄标志的金纽扣,这种纽扣他们已发出去200多颗。
“文化投入真的一本万利,其实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看不上这些?”今年国庆,钱安华和工人们在西班牙叠人塔的新闻出现在新闻联播和各种媒体报道中,“我们的口碑和美誉度跟自己的规模并不对等,人家投几亿做广告未必比我们效果好。我们的工人会努力工作、自发提供创造性劳动。有人问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还要不要搞文化,其实形势不好、机会变少时,文化有优势的企业反而更能体现优势。但有一点,”他强调,“别想一蹴而就,我们也是从零开始,从小到大,做了十年。只看短期利益的企业走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