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普罗旺斯的树
庭院里有一棵大树,被三栋楼包围。一栋楼朝北,终年难见太阳;一栋楼朝西,楼层高低决定它的光照时间;还有一栋楼朝南,住户们迎着阳光醒来,伴着夕阳的余温入眠。这棵树始终能受到阳光的眷顾。树叶与不同时间的光照相互打闹,甚至落在人家地板上的树影也透着独属于光的斑驳气息,风一吹,光和树依旧缠连。
这棵树第一次如此明显的进入我的视野,是在五月初的一个中午。立夏以来,树木正随着气温的升高逐渐茂盛,巴黎的晴天也在增多。我坐在朝西北的家靠窗的位置,每天都看看窗外树木的变化,再数数太阳的高度几时能高过斜对面的楼,以便毫无障碍的照进家里。树木、阳光、昼的长度都在悄无声息地生长。夏天来了,夏天的浓度一天天变高。眼前的树木快要长到最旺盛的样子。
就在立夏后不久的一个中午,因为饭菜的热气让厨房变得异常炎热,我走到床边脱下外套,站在窗前透气。阳光哗啦啦地洒在层次不齐的树叶上,晌午的微风穿过大树,发出簌簌的响声。整棵树都在轻微的颤动,像是遇见喜欢的人时惯于遮掩的害羞女孩。如果不是凝神注视,就会难以察觉它的节奏。午间的日光将树木不松不紧地包围住,每一片树叶都在呼吸。
这时你会望见正午的大海,满铺海面的阳光如同浪潮一般涌入你的大脑;你会想起每个午后带着三明治走过的罗纳河,或者带着装满咖啡的胃走过的塞纳河,那时阳光总是在流动的河面聚集成永恒的光团,给眼前的风景蒙上一层模糊光晕;你还会想起很久以前,在山上的夜晚,星斗满天,像是小时候跳舞前涂抹的晶晶亮片,它们掉下来,贴在你的脸上和身上,让你成为光团,飘落到世界各地有阳光汇集的地方。这时,你感到一阵刺眼,对相似物的温柔想象也无法改变脆弱的生理反应。这时,绿树通过光的折射给白色墙壁留下一片绿影。这时,空气是绿色的,庭院是金色的。你是梦幻且晕眩的。
第一次见到这棵树,是去年来看房子时候。傍晚,九月初的树木丰满茂盛,光照已经因为太阳高度的下降而消失。房间里没有阳光的余热,只剩下苍绿树影投射进来的冷气。Don计算着太阳高度角与楼层关系的时候,我站在窗边,视线被一棵巨大的树木遮挡住,只有满眼的绿。这棵树太高了,把对面楼层间有阳光的空隙盖得严严实实。真是讨厌。
直到住进来,远离了以前吵嚷的马路和阿拉伯水烟店,我才开始慢慢喜欢上这棵树。窗外是一座小花园,大树就驻扎在这里。用眼过度的时候,转头多看一看它的苍绿和草坪的嫩绿,眼睛就舒缓下来。它的抗噪能力极强,外面的车流和喧嚣都像被屏蔽了一般。我们生活在一片寂静里,与城市的噪音隔绝。只有风吹过大树的窸窣,还有人家有时传来的笑声、喷嚏声。偶尔,树木的香气还掺有罗勒蕃茄酱和意面的味道。我们在城市居住,竟然能拥有难得的田园氛围。
我看着大树从初秋的繁茂和森绿一点点变化成棕色枯树,也看着它在感受到春的气息之后,慢慢由枯树变作长满新叶的绿树。深秋树叶加速跌落到草坪上,一周过后,就成了一张无限蔓延的鹅黄色地毯。秋日里,只要在那里站一站,仿佛你就是小说中的主人。教堂周日的钟声被这张地毯锁住,穿着风衣的人们走在寒色雾气里。不论是波德莱尔,还是雨果,这种气氛随便拿出一本19世纪作家的作品,都能迅速进入书本。终年的阴天是适合创作的,秋意正浓,看着片片黄叶如雪般飘落,再汇成一片短暂的湖泊,就算是不擅作诗的人,也会拍一些照片,写几句感想。
树叶雨飘落,我会拍几个慢速的视频。树叶飞舞的样子,像极了各自忙碌的人。每一片叶子组成一场雨,这场雨也昭示着身为个体的我们的不同姿态。有的叶子拼命想飞往自己渴望的终点,最后还是到了另一块绿地,堆积、消失,成了来年的新叶。去年的秋叶格外繁茂,人们也格外繁忙。抱着电脑写的论文和代码,组成了我们劳动的地毯。这之后,也并不能留下什么。直到枯树形成,圣诞节来临,来到了今年,长出了绿叶,我才发现以前做过的事情,堆砌起来就是变化。
枯萎的大树在冬季不会再遮挡阳光了,换成了左边的高楼。树木不再是吸引人眼球的风景,倒是大树后面的那座奥斯曼建筑十分耀眼。阳光好的时候,我站在阴暗的房间一角,远远就注意到了它。前景是枯枝散叶,背景则是发光的古建筑。人们不再对温度有所期待,取而代之的是冬日的残景、节日和外物带来的暖意。这时,我和Don都被学业和时局所困扰,枯竭的精神一如这副大树的景象。
春天复苏之后一切都有所好转,大树的枝叶逐渐变得嫩绿。很多事情迎刃而解。先是夜里睡下可以听到久违的鸟鸣,再后来,到了四月,睡前打开窗户都能闻到花草清香,好像回到了故乡的旧宅。气温就这样回暖了。漫长的秋冬也无法阻挠自然规律的变化,毕竟新叶长起来了,我们与世界都平静了。春天过去,大树又回到了我最初见它的繁茂。这一轮回之间,事与事交叠,书页与书页积攒,总觉得我们脚下的土地又长高了一些。大树知道什么?以自然为背景的人事变迁显得异常单薄短暂,就像刘禹锡的那句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在大树逐渐丰满的时候,我和Don因为疫情屯粮,去了大超市。他在里面看到一棵小树,蹲在它旁边像个对一切都十分好奇的小孩子,观察了很久很久。当时他说:“我们带走它吧,小榕树。你看!”于是端起花盆又轻轻的把标签“榕树”转过来给我看。我也蹲下来,和他一起观察榕树。他说要挑个好看的。最后他选了一棵长得很标致的榕树,说是像小时候想养但没养过的。
我们结过账,上了公交车,Don一直双手捧着他心爱的榕树,不停叫着“小榕树”。他亲自把它护送到家,挪了好几个位置才决定放在窗户边。下午三点,有一丝微弱的阳光经过,一有光照,他就兴冲冲的把榕树移到太阳下。休息的时候,他就蹲下观察它,一边看,一边叫着:我们的小榕树又长了新叶子!再指给我看。每次打完鸡蛋,他就提醒我,蛋壳别扔,要放在小榕树上。我留下蛋壳给他,他认真的摆好,不给土壤留太多空隙。谈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自豪的说:我妈就是这么干的,她说可以保存水分,增加营养。榕树的浇水频率很小,十天左右浇一次。没有浇水的时候,Don问我,什么时候能给小榕树浇水?说完他摸摸土壤,失望了。有时说完之后,他就边笑边抱着小榕树来水龙头前,朝我喊着:来浇水啦!他的宗旨是:每一片树叶都要照顾到,每一寸树干都不能干。
最开始,我还没有习惯小榕树的存在。有一天他睡着了,为了遮光,我把电动窗帘放下来。然后听到什么东西在霹雳作响,窗帘下降的声音也像卡顿了一样。我忘记了小榕树还在窗边放着!于是慌忙按下遥控的暂停键,再确认一下他没有被惊醒。我倒吸一口凉气。蛋壳碎了一地,掉了几片小叶子,幸运的是榕树没有被压坏。有一次打扫房间,用吸尘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小榕树还在地毯上,无意间把防漏水的陶瓷盆打翻了。Don安慰我说别着急,他把碎了的渣子慢慢收拾起来,又找了一个小盆子。是朋友以前送我的多肉植物自带的陶瓷盆。他换盆子的时候说,我们的小榕树快点长大吧,然后给它换个大花盆。我问他,可以长到像外面的大树一样吗?Don说,我妈养的植物都能挂墙上当装饰了,我们的肯定没问题。
我想起妈妈也养过可以挂到墙上的植物。后来搬家了,那棵树留给了后来的住户。窗外的大树和家里的小树,现在站在一条直线上,隔着三十米的距离互相陪伴。两棵树此时都在光照之中。现在,小榕树进到了我的世界。我会想着给它浇水、放蛋壳、给它晒太阳。大树可以一圈圈进行着它的轮回,我们的小树就脆弱多了。比起自然的作用,给它人力的呵护才是最重要的。小榕树有一天肯定会长成大树,和窗外的大树一起,组成属于我们的清新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