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
翊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至死,我都坚认这个想法。
壹
数百上千只大鸟自树谷两侧的林叶间倾巢飞出,羽翼遮天蔽日,在树谷的上空各织成一彀彩轮,望去目眩眼昏。彩轮中的每只大鸟,皆迸发出歇斯底里地鸣叫,百舌调音,听来犹如刺耳的八音之奏。
裹挟着鸟鸣的彩轮仿佛是某种神秘的阵法,相击在一起,很快便有大鸟从中坠落,断断续续,如落雨,势要将树谷填成血海尸山,直至一方彻底溃败。
目睹如此血腥相残的厮杀,过去许久,我以为这段记忆已然模糊。可当窥见师傅雍徽亲手杀死大师姐千韭,景象再次清晰浮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和役蒙捉住何首乌精的那晚。
那晚已是我们在苍山山南坡林中等待的第一百零四宿。捕捉何首乌精需要有充足的耐心,更需要有十足的运气,如果命运不青睐我们,在此荒度妖生,也不无可能。我的耐心几度被磨灭,劝役蒙更换地方,然而役蒙不为所动,始终一副在此不捉住何首乌精决不离开的模样。
我不喜欢役蒙执拗的性格,明明用五颗雪莲莲子从青驴精那里换取到三处何首乌精的藏匿聚集地,偏要死赌这里。但事实证明我错了,也许是役蒙诚恳的祈祷和坚定的信念,感动了上天,月见东南,一只黑褐色的何首乌精从土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环望。
何首乌精自来都是妖族和降妖师捕猎的对象,他们的体内天生蕴含着一股能量,吃掉他们,可以补元益寿,而且他们实力有限。何首乌精现在还没有灭绝,不得不感谢灵敏的感官,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便能立刻警觉,遁入地下。他们生于地下,长于地下,地上的世界不能给予他们安全,在一只只何首乌精成为口食的血淋淋教训下,开始土下深居,不再出现在地上,让捕猎者无迹可寻。
但地上的世界永远充满诱惑,总有些胆大好奇的何首乌精会在夜晚钻出地面,来到地上世界一探究竟。这时便是捕捉他们的最好时机。
月白照林清,月光下,绽放的染紫玻璃花盛大芳丽,零散漫布大半个坡林,重瓣沁露出淡淡荧光,把繁茂的林地妆点得甚是灵秀。我并不知晓这些花的名字,只是根据外观随意叫的。观察许久后,何首乌精见并无危险,迫不及待从地下跃出,急匆匆奔向最近的染紫玻璃花丛。
地上的新鲜神秘此刻全都落到了绚烂的染紫玻璃花上。它试探地将手指伸向染紫玻璃花花瓣,一触即回,来回几次,手指缩回得速度愈来愈慢,见无事发生,跟着把鼻子凑到花瓣上,阵阵清香涌入。随即,折下花来,丢进嘴中咀嚼,嚼着嚼着突然脸色扭曲,吐出,味道又苦又涩,连连呸呸几声。
即使不能吃,染紫玻璃花的芳丽依旧使它着迷,它连根拔下十几束,用头顶的绿叶枝紧紧系住。月影西移,明月正照坡林,染紫玻璃花花蕊中飞出点点白芒,白芒在坡林中央凝聚成一个女子虚像。女子轻灵悦色,罗衫长袖,在林间翩跹起舞。
它在光芒诞生的瞬间便急忙遁入了地下,但地上的精彩仍抓着它的心,不肯放松,越收越紧。半响后,又探出头来,见女子自顾自曼舞,看着看着,似全部神思被舞姿夺了去,逐渐着迷沦陷,全不顾女子是否有威胁,从地下跃出,竟去触碰女子。
手指所过皆是空,它十分惊讶,却不甘心,随着女子的舞步不停追逐。女子似有心与它嬉闹,与她明面上唯一的观众,始终若即若离。当然她不会把我和役蒙算作观众,藏在暗处,只能算偷窥。在有月亮的夜晚,已记不清偷窥了多少次,最初的惊艳感已慢慢磨平,不知不觉莫名开始同情她舞后孤芳自赏的叹息。
若不是一步步走进圈套,被我们用藤条编织的粗绳倒掉起来,大概天亮,女子散作光芒复归花蕊,结束这一晚的生命,留给它的,就如我们初见她时一般,是茫然失落。它“啊”的一声惊恐尖叫,吓没了女子,唤出了我们。
我自枝叶间沿着树干滑下,手掌在它的脸上轻轻一拂,它脸上的寸寸肌肤开始凝结成冰,然后迅速蔓延至全身。这绝不是什么高明的妖法,我连妖的修炼之途都未涉足,尚处于“无根”,且从未学过任何妖法,这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妖族妖法千千万万,或天生或后天而创或随修炼境界提升而得,天生的尚有同族或同地同会,后天而创的若不肯教授,便永远独属自己。
役蒙紧接着从一根粗硕的树枝上跳下。我们瞧着何首乌精冰雕,脸上堆满了笑意,一百零四天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回报。
这只何首乌精已具人形,四肢五官与人类无二,只不过未挣脱最原始的皮囊。妖族称这类何首乌精为幼年,完全修炼出人形才算成年,成年后妖力也会随之大增。若今晚出现的是成年何首乌精,以我们薄弱的修为,不见得是对手,但肯定不敢动手。
役蒙要将这只何首乌精献于牛精奉吉,作为他的拜师礼。从锁妖塔里的第五层雪天冰地,穿越四层,背井离乡,来到第一层魁地,役蒙所求为拜师学艺,学成之后,武归故里,改变在冰熊妖族的地位,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地位。
奉吉修炼的妖法名为“五丁开山”,施展开来,一身化五子,一掌挥去,山崩地裂。凭借该妖法,纵横魁地几十山。于役蒙这类以力量见长的妖而言,据我们打听,奉吉是最好的拜师选择。
役蒙是不能夸赞的,我夸赞他,“役蒙,你真是神机妙算,在染紫玻璃花花灵舞动的路径上设伏,果然捉到了何首乌精。”役蒙听后,笑意霎时消失,变得深沉严肃,又压抑又可怕。
这种情况已不是第一次,几经辗转,到达苍山山南坡林,役蒙的智慧帮助我们化解了很多困难,我油然赞美他,可这些赞美无一例外,仿佛都是恶语,于他而言。几次过后,我是再不敢说这些话,捉住何首乌精的巨大兴奋冲击感,我太情不自禁了。
役蒙的笑意的消失竟似预兆,事情的变化也在一霎之间,最后几个字刚说完,“哗啦”一声,何首乌精脖子上佩戴的银项圈,撞破了冰层,冰碎的同刻,银项圈变大向上,切断藤绳,何首乌精顺势坠遁到地下。
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待我们反应过来,藤绳余在地上不足一尺。还有机会补救,役蒙抓住藤绳末端,与何首乌精相拔,何首乌精矮瘦,按说魁梧的役蒙稍稍发力,便能把他从土里“钓”出来。
实际却是,何首乌精在土里,竟有扛鼎之势,迅驰移动产生的巨大力量,反把役蒙扯进了土里。情急之下,我抓住役蒙的脚,想阻止,结果一起入了土。
锁妖塔的塔层与塔层的间隔,就是我们身囿的土壤——墟墓土壤,太阴之气极重,若不是惯常生活在土中之物,强行穿越必被阴气所伤。从雪天冰地来到魁地,我和役蒙当时就是依靠躲在积尸之气所变的罗刹鸟的腹内,才得以无恙。
随着土下愈深,意识逐渐模糊,再往下,生死难料,现在松手,还能返回地上。役蒙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捉住这只何首乌精用了一百零四天,松手,在这片坡林,几乎不可能再捉到何首乌精了,换个地方,再用多久,同样是未知,不如放手一搏,握住一线希望总比等待希望有希望。他应该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以上都是我事后的猜想,役蒙有没有如此思考,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脑袋是一片空空,役蒙不松开藤绳,我也不松开役蒙的脚,任由发展,没多久,我就昏迷了过去。
眼睑翕动,我再苏醒时,眼睛所见,眼旁是两墙土壁,沿着两墙土壁,不远处一座精雕细刻的土筑阁楼阻断了视线。我只能直视,身体的其他部位皆被厚厚干硬的泥土裹住,不能动弹,即使役蒙在我的身旁,同样的遭遇,我也看不到他。
估摸小半天后,那只何首乌精呼朋引伴领着几只幼年何首乌精自那座阁楼后,来到我们身前。它嬉笑道:“你们醒了,怎么样,息壤黏土困住不能动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们想把我变成冰雕,我就把你们变成泥俑,哈哈!”大仇得报的快意尽显。
其他几只何首乌精打量着我们,然后向它投去敬佩的目光。“快快快,让我们也看看那个美女的舞姿,我信你了。”一只何首乌精催促它。它把染紫玻璃花从头顶的绿叶枝上解下,种到地上,折下花来,丢进嘴中咀嚼,再吐出,如法炮制。等了小半刻左右,并没有如它想象般,花蕊中飞出点点白芒,凝聚出花灵虚像。“你说的那么天花乱坠,现在毛都没看到,吹牛大王。”它们大失所望,一哄而散。
“等等,”它喝停它们,“我知道了。”拔下几束,欲系回头顶的绿叶枝上,可染紫玻璃花却开始枯萎蔫皱。“哈哈,哈哈......你还是快点想想怎么解释这两个妖,若你父亲娘亲探亲回来发现你偷偷去了地上,非好好收拾你。”它们再不回头。
它们嘲笑它,我则觉得搞笑。充沛的月光才能滋养出染紫玻璃花花灵,月的柔和,染紫玻璃花的柔美,两相映衬。若不是观察了多次,我也不会明白。即使不晓,但染紫玻璃花花灵是集山南坡林染紫玻璃花之灵秀,仅凭十几束便想复刻,实在异想天开。
笑,此刻在它的眼中都是嘲笑,它从我的眼中读到了笑意,跳起来,朝我的脸上重重掴了一掌,“不许笑,”发泄刚刚在伙伴中建立的地位又马上崩塌的落差与愤怒,“息壤黏土非‘苦海’往上的妖不可破,你们就在我家门前守一辈子大门吧!”嘭响厚重的关门声,我的视线又剩两墙土壁和那座阁楼。
不,还有萤火芝,那生长在土壁和楼墙上的如豆大的紫草。地底不见天日,全仗萤火芝通体熠熠的光芒照耀,才能摆脱黑暗。长久望着萤火芝,那黄玉的颜色,时间仿佛一下就流没了,我感觉过去了好久好久,久到以为回到了还未修炼成人形的时期。
我是冰石成精,据说人类喜欢用“海枯石烂”来形容时间久远,不无道理,用在我修炼出人形上好不适用,石头是太过顽固了,变得有血有肉就需要时间来堆积吧。自诞生妖识,我花费了大多数妖三倍的时间,我见过役蒙的父亲尚在襁褓时的模样,役蒙现在都近一百岁了。妖是修炼成人形后才开始计岁的,我现在连一岁都没有。
雪天冰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慢慢我厌倦了那里的旷无,无尽的孤独在漫长的岁月中滋生出寻求热闹经历繁华的景愿,如地涌喷泉,一发不可收拾,一刻也不能多等。修炼成人形几天后,我便和役蒙离开了那里。
寻求热闹经历繁华需要一个自由身,被塑成泥俑和不能移动的冰石无二,起初我并没有悲伤,多是害怕,但突念到愿望即要成空,便悲不见底了。役蒙是我心中最信任的依靠,有他在,事事仿佛都可以化险为夷,可他久久没有动作,想是他也没有办法了。
一生一世的守门妖,我想阻止再往深处想,半分由不得我,泪珠涟涟往下滚落。泪珠滑过息壤黏土,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息壤黏土竟开始一点点剥落,重新与空气接触的感觉是那么爽畅。我急忙把眼角未干涸的泪水抹在役蒙身上。不可思议的脱困,喜悦惊讶,再让我挤出泪水,太过强难。
役蒙也哭了,哭得更猛烈,洇出两道重重的湿痕。我原以为役蒙不会哭的,出乎我的意料,自我与他相识,他就表现得极为坚毅。原来他也会落泪,看来在此困境下,他一样陷入了绝望。我可以把希望寄托给他,他不会把希望寄托给我,这次我救了他,比起修炼成人形,这是第二开心的事,颇有成就感。
役蒙变出两个与我们一样的冰雕,我将脱落的息壤黏土冻到冰雕上,企图以此骗过那只何首乌精。穿越墟墓土壤,返回地上,以我们现在的修为,指定死在途中,太阴之气的可怕,从上面到下面甫经历一次。我们是这样计划的,先寻个地方藏身,提升修为,直至能够抵御太阴之气的伤害。
我们两个陌生妖,在何首乌精的藏匿聚集地里太过乍眼,于是役蒙从系在腰间类拳头大的白色皮囊内拿出两颗似指头的冰球,冰球里有一粒白点,这粒白点是变幻妖法的“蓄果”。吞下冰球后,我们变成所见到的另外两只幼年何首乌精的模样,头顶的枝叶有意长长的,垂下来盖住半张脸,以防见到本妖或熟妖,能够遮掩使其难辨。
变幻妖法十分玄妙稀罕,妖族能掌握者寥寥,这是我日后才知晓的。我见役蒙挥手便变出人样冰雕,只道变幻妖法是寻常。其实变化出各种冰雕是生在雪天冰地的妖的天赋,只是我尚无妖力,施展不出。
从上往下俯瞰,何首乌精的藏匿聚集地宛如一个巨型凸起的蛛网,墙壁夹成的街道是蛛丝,精美气派的房舍坐落在蛛丝的节点上。唯一不合的点,中央摆放着一个青铜棺材。走在其中,犹如走迷宫,看到那个青铜棺材时,我不禁心想,这里以前怕不是一处冢室,后被这群何首乌精占据扩展了。
七弯八拐,快把我们绕晕了,最后索性沿着一条笔直的街道走到底,也走到了边缘。路上,我们见到了许多成年何首乌精,这里是他们的王国,他们的乐园,他们成群打闹漫谈,一派其乐融融。我们是多余的,根本没把注意力分散到我们身上,我们也庆幸我们是多余的。
再右拐进一条街道,在萤火芝照耀的相对阴暗处,役蒙又从皮囊内拿出一鼎香炉。随着口中念动的咒语,香炉不断变大,变到比我们大几倍多。役蒙的手指一扬一落,炉盖起合,中间我们跳进炉内,炉内是雪天冰地般的环境。
炉盖合上,香炉遁入地下,暂时与何首乌精们隔绝了。但没等变回安休半晌,“嘿嘿,原来你们藏在这里。”那只何首乌精的声音突然响起,它趴在香炉上,透过炉缝笑嘻嘻地瞧着我们。“冰雕的眼睛是不会动的,还想骗过我。”它边说边用银项圈敲击香炉,“你们是怎么挣脱息壤黏土的?肯定用了什么宝贝,快给我瞧瞧。”
“铛铛”的巨大震击声,我们的耳朵快要炸开了,不得不推开炉盖逃跑。与它正面相对,役蒙似一拳都能捶扁它,奈何这是在地下又是它的地盘。役蒙刚迈出几步,便被它从土下伸出双手,抓住双脚,把半个身体拉入土中。我灵巧,跑得快些,但银项圈更快,从土下袭出,砸在我的膝盖上,使我扑倒。银项圈又瞬大瞬小,把我四马攒蹄捆起。
没有炉盖的遮挡,香炉内的寒意肆意向外漫散,“你们这个宝贝好凉快啊,是什么东西?”它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目光。香炉名为博寒炉,取雪天冰地之寒凛,内置小天地,并无威力,实为居室。博寒炉、银项圈皆为妖器,是模仿降妖师的法器的创意而作,而它却趣称为“宝贝”。它们都是普通的妖器,千年往上特别强大的妖器可自我诞生灵识。
“想知道?”役蒙的语调充满诱惑力。博寒炉是役蒙的娘亲给他的,他娘亲并不赞成他离开雪天冰地,她有权干涉他,可执拗不过他:“既然不能为我铺好前路,就不要阻拦我选择的路。”最后追了几百里,将祖上传下来的唯一妖器给了他,以期护他周全,她说,按冰熊妖祖定下的规矩,是要等他成婚后,才能传给他,可她实在担忧他的魁地之行,她无能,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何首乌精走近役蒙,一股凌冽的冰流猛地从役蒙的嘴中喷出,直取它的性命。它的反应太快,电光火石间,遁入地下躲过了。它再从地下钻出时,一阵阵巨大的声响跟着传来,它顿时面露恐惧,再看到我的膝盖,被银项圈击中的膝盖,在流血,慌忙声嘶力竭喊道:“大家快跑,阳遂虫来了,阳遂虫来了!!!”连喊了五遍。
声音仿佛惊雷炸下,紧张的氛围瞬间弥漫,何首乌精们如临大敌,从各处纷纷向上逃窜,把上空钻得千疮百孔,一时间藏匿地内只剩下我和役蒙两妖。
那只何首乌精临逃时收走了银项圈,我才能把役蒙从土里拔出来。我们虽不知阳遂虫是何妖,但见到何首乌精们如此惧怕,也跟着惧怕起来。我们原想躲进博寒炉内,悄无声息地避过阳遂虫,但回首看向博寒炉时,博寒炉旁五丈多长的土层竟在蠕动,且在朝我们逼近。突然,土层脊裂,泥土飞溅,一只身如蚕如肠的粉红色庞然大物破土而出。
它有四目,目目如灯笼,三十足,如钗股,张开满是尖牙的圆嘴,齿间的涎液深绿粘稠,朝我们扑来。我似乎明白了何首乌精们惧怕的原因,被它吞下,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们跳上屋顶,在屋顶间辗转腾挪,阳遂虫拖动身躯在地上追击,所过房屋轰然倒塌。未经一刻,房屋已塌半数之多,如此发展,我们迟早会被阳遂虫逼入绝境。躲入青铜棺内,我的脑海里突然不断闪烁这个念头。但躲入青铜棺内,岂不成了瓮中之鳖,阳遂虫的尖牙利齿似乎咬碎青铜棺是轻而易举。
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指引,青铜棺的画面正逐渐占据我的脑海,一个黑衣女子,阴冷美艳,浮现在我的眼前,同时招唤我,渐而双腿不听使唤,向青铜棺奔去,嘴上也不禁喊道:“躲到青铜棺里。”我似乎被夺舍了。
役蒙竟听了我的话,和我一起狂奔向青铜棺,然后合力推开棺盖,跃入里面。阳遂虫的三十足使它健步如飞,它的一根尖牙在棺盖近乎合上,还有一丝缝隙时,伸了进去,可竟硬生生被棺盖撞断了。
我们长吐一口气,以为虫口脱险了,但棺内一颗颗殷红的亮光,把我们的魂都快吓散了,吓得瑟退到棺角。“哑哑哑......哑”一声声怪叫,由先时的恐惧,快速换为惶惑,叫得我头晕目眩。
役蒙在屋顶时,不经意间靴子上折挂了几朵萤火芝,萤火芝释放的光亮渐渐充斥棺内,我们才看清,那些殷红的亮光原来是乌鸦的眼睛。有十几只乌鸦在青铜棺内,只只大如车轮,被铁链锁在青铜棺内。
“你们和洇那个魔女是什么关系?”“洇派你们来做什么?”“胆敢说谎,立刻把你们打回妖形。”群鸦连珠质问与威胁,在我们脸前扑腾,言到“洇”时,殷红的眼睛圆睁,充满了怨恨,直勾勾地瞪着我们。莫说我们不认识洇,就算认识洇也不敢说认识,我壮胆回道:“洇?洇是谁,我们听都没听说过,中间肯定有误会。”
“青铜棺被洇施了妖法,不能移动,打不开,破不了,声音听不到、传不出。”一只白额乌鸦自萤火芝照不到的暗处走出,眼神凶狠,透着浓浓杀气。它走出,黑鸦皆退后,猛地利爪扣在我的脖子上,鲜血滴滴下渗,“说谎,你们只是修为浅薄的小妖,与洇没关系,怎能深入土下寻到这里,又怎能打开青铜棺?”
白额乌鸦说的既真,也假,是如它所言,阳遂虫无论怎样撞击咬噬青铜棺,青铜棺都纹丝不动,但我明明能听到阳遂虫的作为。我欲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刹那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若说出,我们和洇没有关系,必然无法解释了。我把它所问的实情诉说了一遍,白额乌鸦并不相信,利爪一点一点扎进我的肌肤内,疼痛难耐。
仍是役蒙,他点醒了白额乌鸦,“我们真的不认识洇,如果我们认识洇,如你们所担忧再对你们不利,还轮到你们来咄咄逼问我们吗?再退一步说,畏惧都是我们演出来的,我们所图什么,你们有什么值得我们所图的,值得我们以性命相赌。”凛然且真情,“现在我们能救你们出去,你们应该把我们奉作上宾。”
白额乌鸦的殷红双眼恢复了些淡淡的黑色,于黑色伴随理智冷静,将往事阐述,“我们是乌麻王的亲卫‘八尺’成员,在一次执行任务的途中,只因停栖在了泠的墓碑上,便被洇用水流裹到地底深处,用铁链锁在棺内近一百年。我们与她无冤无仇,只是第一次遇到,与日俱增的绝望和恨意已快让我们发疯。”拔出利爪,用鸦舌一舐,伤口竟痊愈了,“你们既然能推开棺盖,也许是乌麻王有灵,听到了我们的祈救,派来拯救我们。世间总存在着莫测的相克之理,你们若斩断铁链,推开棺盖放我们出去,我们日后定当厚报。”
役蒙道:“不用日后厚报,我们放你们出去,你们带我们离开地底。”白额乌鸦笑道:“带你们离开地底,又有何难。”铁链同样被洇施了妖法,群鸦斩不断,役蒙连斩了三次,宽厚的手掌作刀状,劈出粒粒火星,也斩不断。役蒙稍一停顿,“含青,你来帮我,应付何首乌精和阳遂虫,我几乎没有力气了。”在我们的合力下,铁链根根断裂。
役蒙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神色中露有疑惑,“我们再多等等,耗尽阳遂虫的耐心。万一阳遂虫在外面守株待兔,我们贸然推开棺盖,岂不送入虫口。”他的这句话,我恍然,原来只是我不受阳遂虫的影响,我与洇似乎真的存在某种联系。此时阳遂虫已经离开,巨大的钻土蠕动响声渐行渐弱。
我不是不认可白额乌鸦所说的相克之理,当然我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相克存在,但想起进入青铜棺避险的过程,我更相信前者。等待间,群鸦见即将脱困,载笑载言,役蒙则乘机修炼,而我在想那个黑衣女子是不是就是洇呢?但决不敢向群鸦求证。突然,一串柔声细语的恳求闯入,“我也是洇的受害者,能否带我一起返回地面?”皆一惊。
青铜棺下棺面竟附着了一朵染紫玻璃花,染紫玻璃花化作一个女子,是花灵,是实体。据她解释:她被澍采摘,和青铜棺一同来到地下。她的妖形真名叫睡梦花,把睡梦花含在口中,便可以心中所想的美梦永远沉睡。但澍的愿想不久便被洇打破了,洇掀棺盖,拔出她,叫醒了澍。澍和洇因泠的死存在争议和仇视,大打出手,交战着而离开。
澍的身上蕴有勃勃生机,她期间受染,以至后来短时间修成了人形。奈何修为有限,抵御不了太阴之气,受困地下。地上的那些睡梦花就是她隔土而种,借以吸收月华修炼。后来洇把群鸦锁在棺内,她受了牵连,因此和地上的睡梦花失去了感应。她害怕群鸦,一直躲着。
白额乌鸦欣然同意,语气七分同情三分愧疚,“罪魁祸首是洇,可我们也是间接推手,你遭受的痛苦更大。”之后我和役蒙一起配合推开棺盖,役蒙收回博寒炉,群鸦用爪子牢牢抓住我们三个,向上破土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