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当,叮当...”挂在门口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与安静的院子形成了一道美妙的乐曲。
我仿佛听见了门外传来外公的呼喊声:“阿糯,外公给你带礼物回来咯!”
这串贝壳风铃是十岁那年,外公去厦门带回来的礼物。是他在海边亲自挑选,亲手打磨而成的风铃。五颜六色的贝壳风铃就像我的青葱岁月一样,多姿多彩。而如今,它的颜色开始斑驳,它的美丽已渐消退。
我的未来也随着外公的离开渐渐失色,记忆开始斑驳,可我始终记得外公的嘱咐。
“要做一个心灵永远清脆的姑娘!干净、又不对生活失去希望。”
我怔怔地对着摇摆的风铃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走开。鸡鸭正迈着八字往回走,大雨就要来了。
青石板小径上响起高跟鞋踩上去的咯哒咯哒声,这小小的院子越发显得静谧起来。花草在风中摇摆,似乎随时会被折断。再也看不见外公匆忙搬动盆栽,为他的爱花们盖上薄膜的身影。我赶紧拿来厚厚的薄膜手忙脚乱的替他们遮上。如果外公在这里估计又得说我啦!
他总会说:“阿糯,要对他们温柔些。他们也会疼的!”
乌云席卷,狂风呜咽,雨终于来了,院子里的花草在薄膜下瑟瑟发抖。我拉着行李箱站在屋檐下,听着门前水沟里滴滴答答的水声,却始终挪不动脚步。
远处,哥哥静静地等在车前,笔直的身躯一如当年的外公。
2.
“外公,我想吃麻糖!”我刚进院门,书包还没有放下,就冲在花丛中侍弄花草的外公嚷道。
外公从花丛中直起身子,脱下手套,疾步向我走来,我仿佛看见了他当年穿着军靴铿锵的脚步。他伸手拂过我的头发,把我散落的刘海轻轻别在耳后,虎口的茧子蹭得我生疼,我却莫名觉得很温暖。
“阿糯,已经做好了,在案桌上。去拿吧。”
我欢喜地点点头,飞奔向灶屋,外公做麻糖的那口大锅还留有余温,那个重到我两只手都拿不起来的锅铲静静地挂在墙壁上,上面还滴着水珠。案桌上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白瓷盘子,里面放满了已经敲得细细碎碎的麻糖。
我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盘子里,手尖刚要触到麻糖,突然想起来我和外公的约法三章。立马转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边吞着口水一边仔细的把手洗干净。终于如愿以偿的吃到了我惦念一天的麻糖,它脆脆的黏黏的甜味在我的他正专心致志的修着枝丫口舌之间流淌。
吃完了一块我又伸手拿了一块,当我打算拿第三块的时候,我探头瞅了瞅院子里的外公,。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微微颤抖,但是贪吃的欲望促使我再一次把手伸了出去。我想,反正外公没看见,多吃一块没关系的。
就在我纠结着要不要再偷吃一块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外公的声音:“阿糯,你还记得昨晚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他一边快速的修剪枝丫,一边头也不回的开口。
我把手缩回来,轻轻的点了点头,才想起外公看不见,于是开口糯声糯气的回答:“外公,我记得!”
“哈哈,记得就好。”外公爽朗的笑声打消了我偷吃的念头,因为昨晚外公讲的是关于言而有信的故事。
我趴在门槛上看着外公在夕阳下修剪枝丫,认真的神情仿佛那是他的爱人,伟岸的背影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自幼跟外公生活在一起,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外公和我,以及那个堂屋中间挂着的美丽女人始终陪着我们在一起。每一次吃饭的时候外公都会喃喃自语:“阿兰,该吃饭了。阿糯今天可听话了。”
我从最开始的惊恐,疑惑到后来的习惯,释然,心怀敬畏,没花多长的时间。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是我最期待的时光,因为外公总会给我讲故事,我每天伴着他深情的嗓音入睡。
我同龄的小南告诉我,他爸爸每天睡前都会给他讲童话故事,她总是天天炫耀。我想告诉他我也有睡前故事,只是不是童话故事罢了。外公的每一个故事都很动人,催人泪下。
他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一个军营的故事,据说起初我听到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哭,后来反而爱上了,天天听得入迷,没有就要吵闹。外公的军营故事仿佛永远都讲不完,每天一个,从未重复过,坦克大炮,王八盒子,天天在我眼前晃悠。外公的嗓音并不温柔,反而有些粗糙,我却觉得他讲故事时的神情无比温柔。
当然,故事也不是白听的,外公讲前,我得背一首诗才行。这是我们的约法三章。
那天讲完故事,我说:“外公,我们把约法三章贴在墙上吧!”
外公坚定的拒绝了我:“阿糯。约定,要靠自觉去遵守,如果你不自觉,贴在墙上也没用。得贴在心里。”
所以我把它贴在了心里,一辈子。
吃麻糖前必须洗手;一次最多吃两颗;听睡前故事必须背诗。
3.
“外公,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捧着一束鹤望兰咋咋呼呼的走进去。
这是外公院子里侍弄得最精心的花,虽然它并不是最难养活的,可外公对待他却是最细致的。
我把花插进一个透明的花瓶中,回头看见外公正怔怔的看着那束鹤望兰发呆。
他那漆黑茂密的板寸头早就被苍苍的白发代替了。他那挺直的脊背早就佝偻了,他那健硕的身材,早就瘦成衣杆了。
他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他盯着花束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嘴角竟然扯出了笑意,这简直就是这二十年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城墙,回到了过去。
我蓦地心慌意乱起来,连忙走过去,低头在他耳边轻呼:“外公,外公,我是阿糯。”
连续几遍之后,外公才悠悠回过神来,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他粗哑的嗓子更加沧桑了。
“阿糯,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很开心地配合道:“我知道啊,这是鹤望兰,是外公您最喜欢的花!”
外公摇了摇头,撑起身子,我连忙替他把床摇上来。他喘了喘气对我说:“不,这是你外婆最喜欢的花。”
这是外公第一次提起外婆,我想起了堂屋挂着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之后,外公竟然主动提起,我有些吃惊的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和你外婆刚成亲的时候,她就把厅堂摆满了鹤望兰,她还会特意把晒不到太阳的花盆搬出去,每天来来回回,也不嫌麻烦。”
原来这才是外公喜欢鹤望兰的原因。
“你外婆就像鹤望兰一样,永远在仰望,在向往,生活在阳光下。最后却一个人走进了黑暗。”
外公的悠悠叹息让我心生惶恐,我握紧他的手,惊惶起来。
“不要伤心,阿糯,你长大了。你外婆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再不去她该骂我了。她骂人的时候最不好看了,我答应过她,要让她永远微笑的。”
不知外公是否想起了他们的年少时光,威武帅气的军官和端庄大方的小姐,一触即发的火花,车马峥嵘的守候。
外公又笑了,今天大概是他这些年笑得最多的一天。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窗外是一片荷塘,荷花打着花骨朵,在雨中左右摇摆,却始终不弯腰。
外公回过头看着我,严肃地说:“阿糯,你外婆是鹤望兰,积极又快乐,你妈妈是荷花,遗世而独立,而你,却是院子里的那株幼苗。”
院门口的那株幼苗,是一颗梅花树,近来无人经管,也默默地在角落自由生长。原来外公希望我做一株梅花。
外公又笑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鸡皮皱成了一团,皮包骨头的手硌得我生疼,我心里隐隐作痛。却只能强打着精神听他回忆往昔。
“当年我和她约法三章,我在外行军,永不背叛;如果可能,保护好自己;她则稳固好大后方,做一位合格的军嫂。”
外公浑浊的泪水滑出眼眶,“可是啊,她让我失望了。我在外保护好自己,她在家却没稳固好后方,一病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就走了,只留了从不后悔四个字。那个时候你妈妈才八岁。所以后来她那么恨我。哪怕你在我身边,她也不愿意多回来看一眼。”
我颤抖着手替外公抹了抹眼泪,外公的双颊已然凹陷,眼泪始终擦不净。我蓦地想起了他那双拂过我脸颊的温暖又带着老茧的手。
外公紧紧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阿糯,你是最像你外婆的。不仅是面貌,品格也是。你从未让我失望,小时候多少次面临欲望抉择的时候,你都做到了约法三章,你比你外婆更厉害。”
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我小时候的挣扎他都看在眼里。
“你长大了,我们得重新约定了。”我看着外公郑重的眼神,也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这约法三章,不能贴在墙上。”
我顺口接下去:“只能贴在心里。”
外公欣慰的点了点头,喘着气继续:“第一,和那株幼苗一起长大,历经风雨,长成大树;第二,离开小镇,回到家里,和你爸妈在一起;第三,学会遵从内心,但克制自己。”
我没想到外公让我离开小镇,这个我自有记忆起,就一直生活的江南小镇,我以为我和外公的根就扎在这里。
我的眼泪就像被拧开了阀门,哗地一涌而下。
这一次外公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替我擦掉眼泪,他吃力地说,“阿糯,回家吧。他们终于等到了你回家那天。”
我拼命的摇着头,眼泪飞溅,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泪水。
“阿糯,约法三章已定,你从不让外公失望的。离开这里吧,当初来这里生活,是因为这是你外婆喜欢的城市,憧憬的生活。一户小院,满院蔷薇,小桥流水人家,自由自在。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没了。所以我代替她来了这里。是我太自私,害怕孤独,把你一个人留在了江南。”
我摇摇头,哽咽着回答:“外公,不怪你,我爱这个地方,比起大漠孤烟直,我更爱枯藤老树昏鸦。”
外公勉强地笑了笑,吃力地伸手想把我散落在额前的刘海别在耳后,却力不从心的垂下了手。我忽的想起小时候外公给我别发梳头的样子。
外公离世的时候,母亲在玻璃窗前哭得不能自已,我理解她。她一边怨着外公,一边爱着他,却又不愿意低下头去亲近他。
4.
行李箱的轮子擦过地面的声音打破了小镇的宁静,我站在院门外看着围墙上摇曳的蔷薇花,思绪万千。
“阿糯,你回来啦!”
“阿糯姐姐,你回来啦,太好了!妈妈给我做了小饼干,我拿来给你吃!”
嗯,我回来了。这么多天,我终于不需要用力就能笑了,这些婉约热情的邻居,礼貌可爱的孩子,还有那散也散不开的记忆,这才是我想要的。
这座遗世独立的江南小镇,因为这些人,更有了人间的味道。这座古朴安逸的江南小镇,因为那个人,更有了家的味道。
院子里一片狼藉,我穿上围裙,戴上手套,开始认真整理起来,一如外公当初专注的样子。
外公,我这不算违反咱家的约法三章吧?
毕竟我遵从了内心,也克制了自己。
因为,我决定,在这里工作,开始我的新生活,开始重新遇见那些有趣的人。
文/范小曼;图/逍遥公子
作者简介:范小曼,笔名清风自来,90后写作者,普通教师,简书常驻写作者,愿把生活过成诗和远方。
第三届“新风度杯”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