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小天狼星布莱克就这样跌进了阴阳分隔的帷帐。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卢娜对哈利波特说:The things we lose have a way of coming back to us in the end.
所有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回到我们身边。
1
没有林立的高楼,也没有参天的大树,七月的太阳光毫无遮挡地射向法国南部的小镇贝济耶。
正是中午,烈日当空。秦沚婳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拉着凯瑟琳娜——她通信两年的德国笔友。她就是在一张来自凯瑟琳娜的明信片上初次见到这个法国小镇的,立刻被吸引并执意要来。她在信里写道:“它让我想起一个中国女作家初见撒哈拉沙漠的感受:牵动了她前世的乡愁。所谓前世的乡愁,大概就是某个地方,你不曾来过,初次邂逅却有阔别经年之感。”
而现在,她就在这里了。圣纳泽尔大教堂威严而庄重地立在她面前,哥特式的尖顶直指蓝天。她们穿过大厅,走到了餐厅,一张木质长方桌,桌上的食物略显单一,气氛却因为一群年轻的用餐者而分外高涨。
“嘿!大家安静!这是我的笔友,来自中国的桃瑞丝秦!”说话的人正是凯瑟琳娜。
话音刚落,餐厅就安静了。近十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看了过来。秦沚婳还不怎么熟悉“桃瑞丝秦”这个称呼,对眼前这群陌生人的注视也稍有些发慌。但她很快引起了这群欧洲人的兴趣:略带羞涩的东方女孩,利落的马尾辫和雪白的长裙。结束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还补充一句:“我英语讲得不好。”
他们马上攀谈起来,秦沚婳看得出,他们对中国充满了好奇,问着各种奇怪的问题,她也只能一一回答。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才闲下来研究自己面前的一块乳酪饼。猛一抬头,发现一双宝石般的蓝眼睛还在盯着自己,那是坐在对面的英国女孩蒂娜,正望着她的胸前——“这是一块贝雕”,秦沚婳微笑,“我住在青岛,和贝济耶一样,是靠海的城市。”
“很漂亮。”蒂娜也微笑。
的确漂亮。贝雕上刻着一个女孩,开心的脸,飞舞的头发,它不只是单调的白色,而是几种淡淡的、复杂的颜色混在一起,铺在白色的背景上,那是大海的颜色,亦或是阳光还有雨露的颜色,经过不知多少年的冲刷和润滑,又经过不知哪位工匠的精雕细琢,成就了这个漂亮的贝雕。看着女孩卷卷的头发,仿佛海浪正扑面而来。
接下来的几天,秦沚婳的生活就如同贝济耶的海风,有几分慵懒,却带来别样的新鲜。她有时在房间里做功课——不像这群欧洲孩子,似乎很惊讶学习也是假期的一部分——有时就去教堂里看看,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看着这个庄重的地方,还有来到这个地方的虔诚的人们。凯瑟琳娜说这是她见过的最大也是最美的教堂。中央有一个高柱,盘旋直上,雕刻的好像是两个升入天堂的什么重要人物。高柱前一个很好看的烛台,不知道和《悲惨世界》中好心的教父送给冉阿让的银烛台是不是一样。高柱后面是圆形的墙,被分成几个面,每个面上都有丰富的色彩,画着圣经故事。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花窗,也透过大门,照进来,使得高柱五光十色,就如同接受了从天堂射下了圣光。
她也看这群工作着的小伙伴。除了秦沚婳,其他青少年都在为从自己国家来的客人介绍这座教堂。人不算多,凯瑟琳娜每天最多接待3个德国人。可惜很少有中国人来这里,秦沚婳遗憾地想。她很快发现,蒂娜总是和男孩子在一起,尤其是与这里最年长的英国男孩查理,在闲暇的时光里谈笑着,却极少与女孩子们说话。
有时她看着蒂娜白皙的皮肤和发亮的眼睛,觉得这种女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她还注意到法国女孩康斯坦丝,她比较闲,因为很少有法国人需要这种来自青少年的讲解。康斯坦丝常常也坐在长椅上,以一种鄙夷的奇怪目光看着蒂娜和她身边的男孩子。
她大概认同我的观点吧,秦沚婳想。
2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凯瑟琳娜已经去教堂了,刚刚起床的秦沚婳打开窗户,阳光洒进来,伴着新鲜的空气和清凉的海风。窗外是教堂的后院,一个小小的花园,整齐的绿草,不知名的花朵,一只白猫,还有一条不知道通向何方的石板路。秦沚婳深呼吸,愉快地出了门,朝教堂走去。
再回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她忽然意识到上午没有戴贝雕,却怎么也找不到。秦沚婳满头大汗,把书本、衣服扔了满地,这架势吓坏了推门进来的凯瑟琳娜:“桃瑞丝,你丢东西了吗?”
“是贝雕。我快要把房间掀了,也没找到。”
两人又找了一阵,却还是没有收获。秦沚婳没有了吃午饭的心情,凯瑟琳娜便一个人去了餐厅。她躺在床上,伤心而又疲惫,不知怎么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敲门的声音,秦沚婳一下子清醒了,忙去开门,来者正是法国女孩康斯,金发碧眼,手里端了一盘奶酪,说:“心情不好也得吃东西。”秦沚婳感激地一笑。
“那块贝雕很贵重吧?”康斯还没有坐下,就问道。
“不算太贵重,只是我喜欢。”秦沚婳把一块奶酪放在嘴里。
康斯又问了些贝雕的情况,突然神秘的说:“记不记得你刚来的那天,蒂娜一直盯着你的贝雕看。”
秦沚婳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她。
康斯继续说道:“今天上午除了她,大家都在教堂大厅里 ——她说身体不舒服。”
秦沚婳忽然觉得发晕,可是康斯还在继续:“我可以替你向主教说明情况——咱们之中法语说得好的也不多。”秦沚婳知道,这些主教都不会英语,这些欧洲少年虽然都学过,但能与之交流的也就只有康斯和查理了。
“你知道,偷窃可是绝对不允许的,那是极坏的行为 。”康斯还在说。
3
忘了是怎么送走的康斯的了,总之秦沚婳从一片混沌稍有些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房间里。康斯是让我去举报蒂娜?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假如蒂娜遭殃了,自己不会太难过。有了这个想法又觉得抱歉。
秦沚婳不愿意再多想,推开门,走到花园里,顺着小路走了下去。
黄昏里的贝济耶又是另一番景象。夕阳映在石板路和楼房上,将土地,大海和天空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也要融化在这景色里面了。她不再去想康斯和蒂娜,只是跟着自己的脚漫步在这个中世纪小镇,心情果然好了些。
忽然发现自己走得太远,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抬眼一看,是一座高高的石头房子,房前有一间小屋。莫非是花石楼?秦沚婳想起了家乡的一个建筑。四下里一片寂静,她想若屋里有人,定能帮她指出回去的路,便走上前。小屋的门没有关,里面有一架钢琴,琴盖没有合,灯光幽幽的照在黑白键上,仿佛把人带回了中世纪。她忍不住坐在琴凳上,手指流转了起来。
那是久石让的曲子《与你同在》,好久没练,有些生疏,却没能阻碍那旋律以及其活泼和动人的姿态飘出了小屋。琴声停了,秦沚婳刚想站起来,突然听到一句:“你好。”
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么熟悉的语言了。可这句突如其来的中文差点把她吓瘫。定了定神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脸上既有欧洲人特有的白皙,却也有着东方人柔和的轮廓。秦沚婳望着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眸子告诉她,这个白衣少年是个中国人,起码是半个中国人。
眼睛的主人又开口了:“你从中国来吗?你弹得很不错。”
秦沚婳想起刚才弹的并不太顺畅的曲子,有点羞涩,可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老乡,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中文来。她说明了自己来法国的目的,教堂的名字,还有迷路的情况。
少年点头微笑,看她口干舌燥,便说:“来我家喝杯茶吧。”引她走到屋外。
“你住在花石楼?”秦沚婳问。“花石楼?”少年一脸茫然。
“是青岛的一个景点。”
说话间已来到“花石楼”门口。秦沚婳进门,打量着这个内部像外部一样典雅的地方:深色的家具,宽敞的大厅。少年请秦沚婳坐下,将一杯水放在桌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有点复杂,我可以写下来吗?”
少年递过纸笔,“秦沚婳”三个字跃然纸上。
“秦沚婳,”少年轻声念,“是什么意思呢?”
“沚是水中陆地的意思,婳有娴静的意思,有一个词姽婳,是形容女子的。”秦沚婳喝一口水。
“那么,你就是水中陆地上一个娴静的女孩子咯?”少年说着,在纸上写“淅炎”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秦沚婳望着两个工整的方块字,心想一水一火,这名字还挺可爱,又想起他对自己名字的评论,不觉也微笑。“淅炎,你是混血吗?”她忽然抬眼问。
“恩,我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法国人。我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中国,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就和爸爸一起回到这里。”淅炎的目光有些暗淡。
“哦……怪不得中文说的这么好。”秦沚婳感到很抱歉,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望着地板,突然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不禁喊出来:“贝雕!”
淅炎一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一块精美的贝雕躺在地上,长发飘飘的女孩,斑斓的、来自大海的颜色。一只白猫慢慢走过来,小心地望着眼前的客人。她认得这猫,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你的东西吗?”淅炎好似也明白了。
秦沚婳点头,拾起贝雕,放在手心,突然很想哭。可她平静了下来,说:“上午丢掉的时候,觉得要急疯了,可算找到了。”
这次感到抱歉的是淅炎了,他说:“记得《哈利波特》里有句话,是小天狼星死了以后,卢娜对哈利说的,她说所有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回到我们身边。当时还觉得疑惑,现在看来,是真的,你看,我这只调皮的猫叼走了你的贝雕,不知是什么魔力把你送到了这里找我。”
秦沚婳记得那一幕,当时也觉得很疑惑,还问一起看电影的同伴,已经失去的东西怎么会回来呢?如今也觉得很有道理,听到看起来并不怎么活泼的淅炎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便感激地一笑。
“可我总想给卢娜改改,应该是所有失去的美好的东西,会回来,”淅炎还在发表议论,“如果是一些不好的东西,失去了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比如嫉妒、仇恨、悲伤等等。”
嫉妒!秦沚婳被定在了这个词上。贝雕失而复得,她不必再考虑康斯的建议,可是这件事却让她不得不反思,自己对于蒂娜这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到底存有一种是不是公正的态度。下午康斯的建议并没有被她否定,难道,是嫉妒搞的鬼?
“我说的不对吗?”淅炎看她若有所思,不禁问道。
“很对,非常对,”秦沚婳望着贝雕,“今天,我想了好多。贝雕丢了,我很着急,可事实上它并不属于我,它属于它自己,有着它自己的命运。如果我没有找到你,可能它会一直待在这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者地球的其他角落里,有一天我死了,它还在,有一天人类灭亡了,它可能还在那里。或许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努力修行,丢掉不好的品质,放下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目送亲人朋友远去,而有一天,自己的灵魂也会抛弃肉体,飞到另一个世界去,这个时候就一无所有了,也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淅炎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听完心里有一种感动而震撼的感情。多么伟大的想法!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这座小楼里,秦沚婳知道是时候回去了,淅炎起身,“我送你。”
秦沚婳扫视屋子,看到一张桌子上站着一个洋娃娃,便走过去,把贝雕挂在娃娃脖子上,“我突然觉得这块贝雕注定应该留在你家,放在这里,好吗?”
淅炎点头微笑,说:“这娃娃是我母亲留下的。”
4
有了这天傍晚的相识和交流,秦沚婳和淅炎都觉得好似领悟了很伟大的道理,似乎生活轻松了很多。以后的几天里,秦沚婳在教堂里可以默默地看着耶稣像,可以以坦然的目光看蒂娜和康斯。淅炎常常来教堂找她,他们也会一起在花石楼里凭栏眺望。
“我想学地质,看看人类出现以前地球是什么样,把地球丢失的记忆找回来。”淅炎说。
“我想学医,把人们丢掉的健康找回来。”秦沚婳望着这座小镇。
一天傍晚,秦沚婳从花石楼回到教堂,听到一个消息:凯瑟琳娜的爷爷去世了。凯瑟当即就要回德国,没有了凯瑟,秦沚婳立即决定回中国。查理立刻为二人分别安排了第二天的车票和飞机票。
晚上回到房间,凯瑟抽泣了起来。秦沚婳坐到她床边,轻轻地拍拍她,心里也一阵难受。等凯瑟的情绪平稳些,秦沚婳说:“凯瑟你知道吗,所有美好的东西,即便失去了,也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再回到我们身边。你爷爷并没有死,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你的生命里。我们应该相信,任何一件事物的终结,必然意味着另一处美好的开始。我想,你爷爷已经开始了崭新的美好的新生活了吧。我们也要努力,好吗?”
灯光下,凯瑟琳娜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第二天清晨,秦沚婳收拾好东西,又去教堂看了一眼,心想这美丽的地方不知道何日才能再来,不禁又有点惆怅。她走进花园,沿着小路走向花石楼,去和淅炎告别。
开门的却是一位法国妇女,带有不知什么地方口音的英文让秦沚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明白。她自称是淅炎的姑姑,今天淅炎和父亲上午有事出门了,要秦沚婳在这里等一等。秦沚婳望着桌上的娃娃和贝雕,一小时过去也没见他们回来,可飞机是中午的,秦沚婳要来纸笔,决定给淅炎写一封信。
“淅炎:很抱歉就这样仓促的离开,没能在回中国之前见你一面。
有人说地球是圆的,是为了让失散的人再次相见。希望当我们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再次相见,还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彼此的面庞。愿我们的理想都能早日实现。”
她又留下自己的邮箱和地址,就离开了花石楼。
飞机起飞了,抛下了这个小城,往更高、更蓝的天飞去。
5
八月。青岛。
秦沚婳打开收件箱,有一封未读邮件,她马上明白来信者的身份,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秦沚婳:你好。很遗憾当初没有正式地与你告别,也很抱歉这么晚才给你写信。公布一个好消息:我已收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地质系的录取通知书,下个月飞去美国,那又是不一样的生活。如果我带着母亲的娃娃和你的贝雕去,会很奇怪吗?不管如何,离我的梦想又近了一步。相信你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你说地球是圆的,所以我们一定会相遇,不知道是在哪座城市。但如果有机会,我更希望我们可以再一次在贝济耶的花石楼凭栏远眺,也很希望我们可以一起看看真正的花石楼。
若再找不到东西,不要着急,它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回到你身边。相信我。”
秦沚婳笑了。她走到窗边,迎来了不一样的海风,不一样的阳光。大海的彼岸,有一个小镇,有一段永远也不会丢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