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早就想写一点关于父母的文字,却一直没有动笔。一来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在茫茫人海中似乎没有什么特色,不知道从何写起;二来随着时间流逝,许多关于父母的记忆逐渐模糊,甚至忘却了。但任凭时光流逝,有些东西不但没有因而消磨,反而浮沉荡尽之后,更加脉络分明,不时地在脑海中浮现。

      父亲本是一介书生,却当了一辈子农民。爷爷有5个孩子:4个儿子、1个女儿,父亲是最小的一个。父亲生于1944年,幼年时战火连天,小学毕业以后,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便捞不到上学了,那年他只有13岁。听爷爷说,此后的一年里,父亲便很少言语,每天吃完饭,便爬到门外的一棵枣树上,望着学校的方向呆呆地出神,有时也跑到学校,在教室的窗外听人家上课。知子莫若父,爷爷读过几年私塾,怕这样下去出什么状况,便带着父亲辗转数千里赶到在兰州工作的大伯父那里求学。大伯父是跟着傅作义起义的国民党军人,后来从部队转业到兰州,离休前一直在兰州医学院(后并入兰州大学)工作,为人儒雅厚道,作为长兄,在父亲读书这事上也很尽责,几经周折托人找到了一个学校。经过面试,父亲被安排插班到了初中二年级。2年后,也就是1960年,父亲考入了兰州师范学校。但“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因为那场众所周知的巨大灾难,还有因此衍生来的一些别的问题,一年后,父亲便辍学回到家乡,当了一辈子农民。

      父亲是一个合格的农民,也是村里有名的能工巧匠。尽管入行晚,但父亲心灵手巧,又肯钻研,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农活样样精通,筐、篓、提篮等都编得又快又好。改革开放以前,我们生产队里有不少副业,诸如粉坊、磨坊、代销点。我小时候,父亲在磨坊里工作了好几年,机器坏了都是到济南、德州、潍坊等地买来零件自己修理,一般不求人,给队里省了不少修理费。业余还跟随村里的师傅学了木工瓦工,在计划经济时代,街坊邻里盖屋打墙、孩子结婚做家具,生产队都安排他去帮工,每天给记10个工分;平时修修补补的零碎活,只要人家找上门来,父亲也从不推诿,能帮尽帮。母亲也是初小毕业,识文断字,解放初期,这在偏远农村的妇女中并不多见,并且待人宽厚和善,从没见她与人争竞什么。从街谈巷议中得知,我的曾祖父和祖父也都以乐善好施被乡里称道。若干年来,邻里之间友好相处,凡事都互相帮衬。我们兄妹几个从来没有家庭成分受人歧视,现在想来,这要感谢祖辈和父母的修为,从他们特别是父母身上,我们体会到了品格的力量,也潜移默化地从他们肩上接过了一辈一辈传承下来的自强自立、与人为善的良好家风。

      为了补贴家用,主要是供孩子们上学,耕作之外,父亲做过多种副业,诸如买卖粮食、修笼屉,等等,不一而足。1970年代后半期,计划经济稍稍松动,还与街坊3个爷们搭伙下过几年关东,每个月交生产队90元,队里每天给记10分工,给一家老小挣一份口粮。在寒冷的东北,白天走街串巷招揽活路,晚上舍不得花钱住宾馆,很多时候就借宿在人家闲置的冷屋,甚至透风撒气的场院屋、机器房,和衣而卧,身上再裹一条棉毯,种种艰难可想而知,真不知道父亲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放在现在,恐怕没有人能受得了那个罪。就这样省吃俭用,除了上交生产队的,每月还能结余一二百元。逐渐地,家里买上了原先想也不敢想的崭新的自行车、缝纫机、钢精锅等现代化设施,尤其令人惊奇的是,有一次父亲回家时,腕上还戴了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好像是从沈阳买的,当时在我们这里得凭票供应,俗称“大上海”,一般人包括乡镇供销社的干部,即使经济上负担得起,也往往淘换不着,可见在大城市计划经济已经有所松动。父亲出门在外的那几年,我们兄妹3个都上学,家务、农活全靠母亲一个人,1980年实行联产计酬责任制,责任田里庄稼的日常管理、收割,也全靠母亲顶着。

      1982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父亲就没有再出远门。种好责任田之外,父母主要是做箱子。那时候我们这边周围十里八乡的姑娘出嫁时,娘家都要陪送2只大木箱子,通常要带底座,箱子的质量代表着娘家的身份和重视程度,材质一般都是梧桐木的。先是要买树、杀树,然后锯成段、解成一公分厚的木板。后来市面上也有了电锯,不过要收费,再就是因为锯片厚,解出的板材自然就略少一些。为了尽量降低成本,一直都是父母自己动手。后面还要烘干、粘合、抛光、做成箱子,加上底座。紧赶慢赶,从来都是每5天做2只箱子。也许是为了证明质量,那时的箱子都是白茬的,不上油漆。为了卖个好价钱,逢五逢十,父母天不亮就起床,用手推车推到与我们邹平县相邻的济南市章丘县的一个大集上去卖,要走十几里的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寒冷的冬天,赶到集市上,脚一直活动着没事,手都冻麻了没有知觉,呼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前额的头发上结成厚实的白霜。因为我家箱子的质量好,每次都能早早卖掉,价钱也比较高,60元甚至65元一只。当时的市价一般是55至60元。质量差的,50元也无人问津,时间一长胶粘处甚至裂缝了,最终烂在手里。卖完箱子,两个人啥也舍不得买,只是每人吃一碗一毛五的杂面填饱肚子,也算是犒劳一下自己。

        1980年代后半期,父亲与本家的一个爷爷辈的老泥瓦匠一起组织了一个小建筑队,几年后分家各人单干,自此30多年,都是在村里给乡亲们盖房子,有时候也修房子,很少接外村的活,村里八九百户人家,有一半人家的新房凝聚着父亲的汗水,直到75岁才退休。就这样日复一日,风里雨里,一直做了几十年,从来没听他喊过累、叫过苦。家里的农活主要靠母亲,也许因为太过劳累,腰椎出了问题,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落下了腰疼的病根。七十岁以后腰弯的越来越厉害。

      在我们的眼里,瘦小的父亲就是一座山,坚韧挺拔,从不因为生活的艰辛颓唐,仿佛什么艰难困苦都压不倒。1984年,在祖传的宅基地上,家里盖了6间土房子,为了尽量减少开支,檩条、房梁、门窗等木工活,父亲都是自己动手,有一次不小心弄破了小拇指,不慎感染,后来指头肚上的肉都坏掉了,露着白森森的一截骨头,别人瞅着就害怕,都劝他到医院去看看。但可能是怕花钱,也怕误了工期吧,父亲始终也没去治疗,只是每天自己用碘酒消消毒,再上些磺胺结晶,包扎一下,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长出新肉,从来没听他喊过疼,并且什么活都没耽误,一家人如期住上了新房子。唯一例外的是大妹妹上学的事。1986年,我从县一中毕业被录取到省内一所本科院校,大妹妹初中毕业,本来想报考县一中,最终还是听从父亲的意见,报考了德州的一所中专并一志愿录取。3年后,小妹妹也考上了县一中,这时大妹妹才20岁,已参加工作挣起了薪水。记得有一次,大妹妹曾经抱怨:为什么就我自己没捞到上高中呢。对此,父亲几乎没有什么言语。我想,家里的经济状况,当时可能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再多一份支出,可能就真的再也无法支撑。也许正是因此,这件事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愧疚,但木已成舟,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有保持沉默吧。

      读过一篇文章,每一个美满的家庭里,一定会有睿智聪明的父母,他们懂分寸,知进退,分得清何时应该挺身而出,何时应该装聋作哑。我的父母就是如此。在我们兄妹三个的孩子们年幼时,还有后来我到西藏支教2年间,母亲经常到县城来,帮着我们带孩子,有时周末母亲不回家,父亲就过来,带着孩子们出去玩。2001年我完成了为期两年的援藏支教任务回到家乡,小妹妹的孩子也上了幼儿园。从此,父母便淡出我们的生活,以后的20多年,除了小妹妹生了二孩之后的一段时间过来帮个忙,基本不再涉足县城。任凭我们兄妹极力邀请,也很少来,借口就是一个“没事”,平时一年到头连个电话也不打。我们能做的就是逢年过节以及周末回趟家,陪他们聊聊天、吃顿饭。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尽我们所能去孝敬他们。

        在儿女们需要帮助时,父母不遗余力,等儿女们能自立了,便断然退出,从来不给孩子们填麻烦。遇到这样的父母,是儿女们的福分,让人感奋、充满向上之心,也让人无以为报、满怀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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