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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满身的疲惫和困倦,陈寻终于舍得从实验室出来,从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解放出来的身体似有千斤重,还好头脑还算清醒,大脑皮层深处甚至潜伏着一群蠢蠢欲动的兴奋因子,连陈寻自己也不曾察觉。
他一边走出实验大楼,一边回味着刚才做的二氧化碳激光实验,潜心了一个月,今天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这令他那颗早已被deadline整得七零八落的心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陈寻感到欣慰不已。
如果用594nm的He-Ne激光可见光通过镜面反射去对光,最终结果会不会不太一样,明天得去试试……
嘿,小伙子,一分钱买你的思绪。
一串明快的有声字符使得陈寻立刻从思想的旋涡挣脱开来,微微抬头看到一个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的窈窕身形,却依然能让自己真切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独特的气息,只有她能让自己这么敏感。
那女子逐渐向路灯泼洒的一地晶莹细碎靠拢,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抬起来晃了晃,手上提着东西。
陈寻,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好。
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脚步却已慢慢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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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寻走到费茵章身边,刚准备坐下。
等一下。
只见茵章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打开,铺在地上。
好啦,坐吧。
陈寻挨着茵章坐下。
这时费茵章又忙了起来,将袋子中的两罐啤酒拿出来递给陈寻,陈寻两手接过来,接着又从手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白雾钻了出来,弥散在看不见的空气里,周遭似乎也因这热腾腾的白气瞬时升高了好几度。
费茵章拿走陈寻左手的那一瓶,侧着身子,将热水朝易拉罐封口倒去,同时旋转着易拉罐,将杯缘也冲洗了一遍。
那一瓶。
说话的同时将手中“清洁”过的啤酒递给了陈寻。
接着重复相同的动作,行云流水般。
好了。
费茵章看着陈寻,笑意涟涟。
干杯。
陈寻灌入一大口啤酒,他是有点口干舌燥,就等着这一瞬的清凉,冻住他那颗快速搏动的心脏。
放下啤酒,茵章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要吗?啊,你好像不怎么抽这种小儿科的烟。
给我一根吧。
一时间,黑夜被他们烫了两个洞。
青柠味的爆珠,清甜的果味占据了整个口腔。平常觉得水果味的爆珠烟过于甜腻,可今天的陈寻觉得味道刚刚好。
真好啊,有烟,有酒,有黑夜,还有……男人。
费茵章突然凑近陈寻,张开嘴,烟雾从她的口中缓缓倾吐,将茵章的面目似有若无地掩住了。
陈寻突然就想到了棉絮这种物质。
从棉织物里泄露的棉絮漫天纷飞,轻飘飘无所依地落下来,或沾衣或扑面或纠缠,是罗曼蒂克的场景。
罗曼蒂克消亡后,重新对上茵章那对笑意都要溢出来的眸子,心动又复苏了过来。
陈寻一直觉得茵章的一双眼睛像一对朝自己游来欲吻的鱼。
哈哈哈,真有意思。
狂笑了一阵,费茵章突然安静了下来。
陈寻不说话,费茵章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抽着烟,沉默地喝着酒。
但两人依然享受不了绝对的安静。这是个学生广场,虽然将近12点,广场上还是零零散散坐着些人,喝酒聊天谈恋爱,大学生活不就应该这样嘛,即使明天早上有一大堆事等着要去做,今天仍可彻夜不归,如果连这样的自由都没有,还不如时光倒流回去乖乖做个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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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得似乎有些久了,陈寻转过头刚想要开口时,发现茵章正在笑,脸上却挂着泪。
陈寻内心变得慌乱起来,刚刚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如鲠在喉。
陈寻,你知道吗。
好几次我站在对面那栋楼的天台,我都在想,跳下去然后死掉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跳下去就没有烦恼,要不要就像蹦极那样不管不顾地跳下去。
可是我不能跳,陈寻,我不能跳。
我家庭健康圆满,父母开明且爱我,对我也没有过分要求,同学关系和睦友好,导师也很关心我的前途,这个社会也尚且还算是个有耕耘便会有收获的社会,我又能有什么烦恼呢,我又有什么资格烦恼呢,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吃不上饭睡觉也困难的人,我的这些烦恼又排得上哪一号呢。
啊,茵章的烦恼就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有烦恼,这便是她最大的烦恼。
后来我就死死抱住通往天台的那扇门,不让自己往前再走一步,我怕有一天自己会控制不住。我终于理解了日本车站里那么多需要死死抱着柱子的上班族的心情,真怕自己有一天会控制不住就这样跳下去了,而生命明明不能就这样结束的。
我的痛苦是什么呢?又源自于何处呢?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光是活着,就够让人痛苦了。
像是现在,我想哭得很大声,我想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哭声,但并不在乎旁人心里怎么想。可是从小的教养告诉我不能这样做,不要因为自己的行为打扰到任何人。
茵章此时已经不再挂着笑容,眼泪还在静静地、无休止地、每一柱都饱含着所有复杂心理和情绪,就这样缓缓流淌着。
她那一脸丧失的美感令陈寻心碎。
于是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受大脑任何支配的行为。
他用自己的唇去接茵章脸上无所顾忌的泪。
眼泪浸入唇心,滑进了口腔,多么咸涩,多么酸楚,像是灌进了世上所有的咸与苦,这么柔弱的小小的茵章,心里究竟装进了多少苦。他曾看到的茵章总是在笑,笑的甜甜的,柔柔的,像小孩,她长着一张快乐就该天然成立的脸。
可是她不快乐,她的世界很平静,平静得连一件高兴事都没有发生。
陈寻希望,他接住了茵章的泪,就接住了她内心所有的痛苦和复杂,让他来替茵章去体会,去消化,去除灭,如果终将走向自毁,他也愿意替她承受。
他希望茵章幸福,就算能令茵章幸福的那个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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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茵章的眼泪终于止住了,陈寻突然觉得世界上有停止、结束、终结之类的词实在是太美好了。
茵章缓缓抬起头,陈寻双手支撑着她,深深地凝视她。
如果眼睛与眼睛之间有一个无形的通道,像空气蛹一样有进出口,陈寻希望将茵章眼里的情绪通通都传输给自己,眼睛是最能装载情绪的,眼睛也是有表情的,此时的茵章眼里有一种迷路的表情。陈寻多么希望重新看到那双清亮澄澈的眸子。
茵章,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很幸福,光是见你一眼,便觉得幸福,我不知道这其中蕴含了怎样的原理,但是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么独特的存在。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我便觉得更幸福,因为我们见到的次数更多了,我们说的话更多了,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近。我从小就崇尚科学,最喜欢泡在物理世界里,我对外界的事情毫不关心,感情世界更是一张白纸。可是因为你的存在,是你打破了我所创造的这个世界里的所有命理规律,而我却为此感到欣喜,你是我的混沌世界里一个莹白的希望,我每时每刻都虔诚地祈祷愿靠近这个希望近一点,再近一点。见到你,心脏从天空到大地,都持续着令人眩晕的摆动。和你分开,会想起你;一个人吃饭时,从食堂到实验室的那段路程里,都会想起你;就算是做实验,也会开个小差,为了想起你。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好,你不知道因为上帝让我遇到了你,我便为此祈祷了千千万万遍,这几年我的感性始终都赢了理性那一面,因为是你,我甘之如饴。
听到这段话,茵章的背似乎驼了些,像是有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了她的身上。
陈寻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应该说这些。
茵章涣散的眼神重新开始聚焦,一对水灵灵的眸子让漆黑的夜变得耀眼。
两个人在一起,会不会好过一点。
会的。
那我们在一起吧。
好。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是吗。
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陈寻将茵章揽进怀里,轻声说。
插画| René Magrit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