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珍贵的票儿本
外婆家里的粮食勉强够吃,只是蔬菜豆腐肉蛋食油一类副食的匮乏导致了营养不良;二满家的光景可就难了。
二满家大儿子进了菜场当了运菜的叉车工人,娶了老家亲戚介绍来的姑娘,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本来想着干惯了农活儿的儿媳妇有把子力气,可以跟大儿子一起在菜场也寻份儿活计,可没成想蔬菜供应紧张的情形下,日常的活儿都要断了流儿,哪还有招工的机会。这媳妇就闲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二儿子在街道安排下进了副食店,学的是操刀卖肉,可是最近能卖的肉越来越少,跟着师傅每天打扫店面,修理腐坏的屋角窗棱,好像改行当了木匠。三儿子正在蹿个儿,还在上初中。
大儿子尽管娶了媳妇,可也没有动分家的心思,所以还是一大家子人在一个屋檐下。家里买吃食的票儿本仍然由二满他妈把持着。家里人是干力气活的,还有一个可以“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粮食根本不够吃。好在有几口人是领工资的,有点儿钱。乡下亲戚除了集体劳动外,多多少少总有机会在田头地脑房前屋后种把豆子,收点儿小米儿。二满他妈经常打发儿子们拿点儿钱,或者家里的衣服什么的到乡下熟人那里换些吃食。只是这只能偶尔为之,还得多少要小心些,掩人耳目。
这天二满他妈打菜场上了早班回来,在院子里抱着小孙子哄睡歇凉,跟忙着做针线活的外婆扯些闲话。突然隔壁院里的街坊嚷嚷,说副食店来了一板儿豆腐,让大家赶紧的去排队。二满他妈一听,惦记着买点儿给儿媳妇改善一下伙食,好给孙子喂奶,赶紧把孩子往儿媳妇手里一塞,进屋揣上票儿本,冲进厨房抓了个陶碗,还没忘回过头来冲外婆喊了一声“我先去排队”,就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
等外婆拿齐了票儿本,钱和盛豆腐的碗,走到了副食店门口,只看到围了乌央乌央的人,大家推来挤去,也看不清排的队哪里是头儿哪里是尾。外婆实在插不进脚也找不到二满他妈,觉得这么多人,能买上的机会渺茫,想想算了,就回家去了。
外婆回到家在中院井台边忙着洗洗涮涮,没多一会儿,就听得外院几声喊叫,还没回过神儿来,二满家儿媳妇就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外婆胳膊,使劲儿朝外院的门口一扯,“严婶儿,我公公要打死我妈了!。。。”
外婆被扽了一个趔趄,勉强跌跌撞撞地跟着这儿媳妇来到外院,看见二满他妈摊坐在屋门口,额角上眼见着起了个大包,嘴角上也破了,沁着血丝。手边地上是打碎的陶碗茬子。二满他爹就像个被激怒的老虎,沿着院子兜圈儿,寻着地上的砖头瓦片,捡起来就往自己老婆身上砸。二满他妈两眼直直地看着天儿,就像没了活气儿似的,倚着门框也不躲闪。
眼见着二满他爹在厨房门口寻了掏炉子用的火钳,冲向二满他妈,外婆赶紧几步站到两人中间,挡住二满他爹的去路。
“二满他爹啊,你这一下子抡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外婆着了急,声音也高了。
“一家子都已经没活路了,早死早安生!”二满他爹试图绕过外婆,“把她打死,我给她抵命,我也不活了!”
外婆看实在挡不住二满他爹,就回身扑到二满他妈身上,把她护住,“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当爷爷当奶奶的人了,过了大半辈子,在小辈儿面前闹成这样,不为自己,也得顾顾孩子啊,看把孙子吓得?”外婆不知原委,只好先话说两边儿,缓和一下局面。
二满他爹举着火钳子直运气,咬着后槽牙,作势要抡下去,可是这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他索性把手里的家伙什儿一把摔到院子当中,双手把脑袋一捂,蹲在地上,铁一样的人竟然哭起来了。
这夫妻两个虽然是粗人,过日子难免地有些口角推搡,但是真的动起手来的情形却很少见,都是干力气活儿的,真打起来,房子还不得给拆了。这次闹得这么严重,是有什么大事过不去了?
儿媳妇抱着孩子赶紧凑过来,跟外婆一起,查看她婆婆头上的伤势。她告诉外婆,原来二满他妈去了副食店,挤着排队买豆腐,结果豆腐没排上,那个票儿本给挤丢了。就算二满他爹不动手,二满他妈也自责得不想活了。那个票儿本一年发一次,一家人的活命的口粮全在上面。
外婆一听就着了急,赶紧带着儿媳妇,再叫上几个街坊,沿着二满他妈走过的地方,一路寻到副食店门口。先喊了二满让他在店里柜台前仔细找,又绕着副食店前期后后墙角土堆草丛里都扒拉了一遍,也没寻着。
外婆寻思着,这副食店买东西的基本上就是这周围几条街的街坊,有人故意偷东西的几率不大,估计就是东西掉了,有人一时起了贪心,给悄悄捡走了。外婆找到街道的干部,说了情况。那干部很同情,打算号召街坊邻居捐献一点儿自己富裕的粮票。在这个什么都短缺的当口,那一两半两的粮票,对于这等着吃饭的一大家子人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外婆又给干部出了个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干部带着个管片儿的民警召集周围几个院子的街坊开会,说了二满家的情况,只强调弄丢了票儿本,但是没说是有人偷的。最后提醒大家警惕,如果发现周围异常情况,就报告给公安的同志。同样的会周围的几条街的院子也开了,就连粮店副食店的店员也传达了消息。
没过几天,早晨外婆早起开门扫院子,发现二满他家的票儿本被人卷了个卷儿,扔到了院儿门口。
外婆的思路其实很简单。那时候人们的个人生活在街坊的眼里都是透明的,谁家缺粮食,谁家稍微富裕点儿,同住一条街,一个院儿的,大家都门儿清。也就是说,即使你得了票儿本,一旦你去买超过你平时买东西的量,周围人马上就会察觉。所以在这种街道开会的压力下,本来就是机会主义作祟,临时起意顺走了票儿本的人,哪成想会有这个局面,害得别人一家寻死觅活,给自己惹上“小偷”的麻烦,干脆还了,解脱了自己。
外婆很心疼二满他妈,等二满他爹知道了票儿本失而复得,红着脸来给外婆道谢的时候,外婆终究还是没忍住,说了几句重话,“老话儿说的‘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还真没见着那个男的当真地按照这句话行事,这么做能落下什么好呢? 媳妇儿因为挨打怕你,夫妻就没了情分,等你老了不能动的时候,她能尽心照顾你?遇到难事儿,两口子可得好好商量,动手可不行。”
困难时期最严重的时候,除了外婆得了浮肿,二满他妈和附近其他邻居也开始出现浮肿。街道上来人做了检查登记,给每个浮肿的人按人头分二斤黄豆和一包古巴糖。黄豆是生了虫子的陈黄豆,外婆一个个挑了,用铁锅炒熟,撒了点儿盐,当了零食。古巴糖其实就是粗炼的黄色糖渣子,外婆用锅加点儿水熬化了,把母亲写字用的带木框的黑色小石板冲洗干净,再把熬好的糖浆一勺勺浇到小石板上,等凉了凝了,磕下来,就成了小糖块。外婆,母亲和舅舅一起分着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