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裂缝

十二年以后,我又摸着那些光滑的琴键,像从来没有长大,陷落在那些湿漉漉的日子。瘦弱的小身子蹲在粗壮的树冠庞大的泡桐树底下,把头埋在手臂之间,手臂里藏着一本浅绿色的琴谱,在两条幽静无人的巷子交汇口。淡紫色的泡桐花带着一种特殊的不算香气的刺激性味道飘落下来,像带着使命一样,把这一辈子的枯荣交给了土地。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个家庭就没有给我温暖,如果说有,那也是一个人看完童话书漫无边际的臆想。父亲总是很沉默,仿佛吃过的苦把他的语言功能也遏制住了。他是个高估了自己能力的固执狂妄而又胆小的人。我记得有一次我上网被捉了回来,还没来得及逃上楼梯,就被揪住拖到天井狠狠揍了一顿,随之而来的是带着无比气愤的暴烈的拳脚加上震耳欲聋的男人的谩骂,我抬起头死死盯住屋顶上空那一片玻璃瓦盖的屋顶,它是透明的,我看得见明亮的天空。我仿佛从这一切抽身出去,那个挨揍的小孩不是我,我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无性别者。

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听父亲说生下我的前夕他梦见他在一片苍翠挺拔的竹林里边散步。他是个有点迷信的人,他觉得竹林就是给他的指示,如同神灵的呓语一般,带着第一次为人父的新奇的心情,他谨慎的给我起了我现在这个名字。但自我懂事以来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难听一度想偷户口薄改名字。我是夜晚出生的人,朋友了解了我的生辰之后叹息说,再晚两个个小时出生你就能感知鬼魂有双阴阳眼了。挺可惜的,我说,我一直想拥有通灵的能力。就像爱默生的超验主义,超越肉体和理性, 认识宇宙也如跟鬼魂沟通。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的。

在那次上网之后我转校来到另一个中学寄宿。我羞怯腼腆的性格让我不太适应新的环境,除我之外的人都互相认识,彼此交谈嬉笑。我望向窗外一株白杨树,油亮的小叶子在风里簌簌的抖动,视线永远越不过不远处的一座山,有时候看起来很庄严肃穆,有时候看起来滑稽可笑。我在那一年把一头自然卷变成了直发,并且剪了个厚厚的齐刘海。有个喜欢我的男生跟我的同桌调换了座位,那一节是政治课,老师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短发女孩,眼睛又圆又大,温婉舒雅的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谁都不忍心欺骗和伤害她。我敢说她全都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那个男生在课桌下牵住我的手,一节课都没有放开,而我羞得一节课都没有从课桌上抬起头,我趴在桌子上,头深深的埋在手臂间,脸通红的像个高温病人。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脸红的最厉害的一次。但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他。轮到我值日做扫除的时候,他让班上另一个男生L替我做事。L胖胖的,谁都爱欺负他。我很严肃的告诉他不能再欺负L。他答应并给了我保证。但最后我生硬的拒绝跟他做男女朋友的时候他觉得我欺骗了他,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举动让他产生这样的幻象,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他当着我的面把L提到我面前,一下一下的扇L的耳光。我的角度低于他两,我在座位上,握着一支钢笔,我的前面是一块墨绿的散发出凉意的黑板,上面有些密密匝匝的字体,到底是谁用粉笔涂上去的。

我很快就想到了母亲。一个眼里总是包含着泪水的女人。她总是掉着眼泪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找个不会对妻子动手的丈夫。她嘴里叨念的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不用费力它就出现了,就像一幅巨大的投影,光与影,声与色,全都清晰的投射到我的记忆海马。

父亲气急败坏的跳到床上用皮带抽打生病的母亲,母亲从未做任何反抗,她痛苦的呻吟着,从眼眶里像小河一样的泪水淌出来,打湿胸脯上的衣服。我缩到桌子底下攥着两只手,感到害怕和恐惧,更感到无能为力。他们是野兽,脾气不好的野兽。这里不是丛林所以他们大发雷霆,我无法和他们沟通,因为我的脑子不好使,我不明白屋子为什么这样狭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仅能想象在那如鞭子一样挥舞的黑色皮带下我的身体会断裂成两截。狭窄的房间尖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深深扎进我的耳膜里,也许我轻微脑震荡就是这样而来。

那时候我应该五岁,或者六岁。

时光飞逝,我很快长成了三个大的我,除非我能造出一堵墙来拒绝时光的入侵,不然我还会持续长大,想想真可怕。

所有重大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生与死,爱情的到来,婚姻的破裂。我讨厌自己虚度的时光和无法根除的欲望。它们让我觉得人是性交的产物,龌龊的灵魂。但令人高兴的是,她有时候会从我的形体脱离出去,到人世间到处飘荡,令人想起浴室里被风吹得荡来荡去摇摆的挂帘,缓缓掉落进悬崖下面一条山谷的叶子,深潜在峡湾里的一条鱼。

或许时间里会存在着一个裂缝,谁都不知道,因为我最先找到。我会不顾黑暗的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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