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那个暗恋了他三年的女孩。
一个冬日午后,我们坐在奶茶店里,外面飘着雪,在我的印象之中,似乎很少有下雪的时候。上一次关于雪的记忆,还是在十五岁那年,随父亲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回陕西老家,看望病危的奶奶。旅途颠簸,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了一路。
他说不记得第一次见双子是什么时候,大概是高二那年。年末,他几个要好的初中同学,一起聚餐。他们在城郊一家不大的饭馆定了包间 。那个年纪,有人就已经步入社会,还带了女朋友来,他们喝酒、侃大山,晚上,去江边看烟花,男同学们借着酒劲在江边疯跑,他也一起。
后来,他们遇到了一群姑娘,不知道是谁去买了一堆烟花,他们和后来遇到的那群姑娘聚在一起放起来。
奶奶的家在陕西农村,房屋破旧,裸露着青石,门口堆满柴草,柴草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我推开门,看见奶奶坐在床上,腿上盖着一床蓝底红花的棉被,被面上大红的牡丹鲜艳欲滴。奶奶抬头看见爸和我,脸上堆满了笑容,精神异常矍铄,完全不像重病在身的样子。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都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那些姑娘和那些烟花一样虚无飘渺,极不真实。他就是在那种情况下,遇见了双子,虽然他从未注意过她。
我们在陕西老家待了三天,奶奶每天给我们各种做好吃的 ,油泼面,胡辣汤,羊肉泡馍,肉夹馍…气色红润、行动矫健,一个劲的叫我们多吃点,多吃点。爸甚至怀疑奶奶是故意装病骗他回来的。
第三天,我迷迷糊糊的睡到九点多钟,也没听到奶奶喊我起床。我穿着睡衣,跑去奶奶的卧室,看见奶奶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盖着那床蓝底红花的棉被。被角露出几丝灰白的棉絮。
我光着脚,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那张半个多世纪前红木大床,床上的破棉被,和躺在棉被里,头发苍白的老人,直到最后,我才确认,奶奶已经死了。
2
他开始注意到双子,是因为她的跛脚,
大一那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在学校阅览室一角遇见双子,她埋头看一本国外的摄影杂志,看得很专注,他走近时,她突然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尴尬。
双子把手里的杂志卷成一个圆筒,又迅速展开。笑了笑说:“是你阿。”
如果她不说,他完全无法把她和那群烟花一样的女孩们联系在一起。
那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学校、关于读书、摄影、爬山等等,甚至聊到彼此的过去和未来。分别时,他才注意到她行动略有不便,却固执的拒绝搀扶,他只好放慢脚步,慢慢的陪她走了一段。双子一直说:没事的,她自己可以,不用管她。
之后,他们偶有擦肩但交际甚少。
他喝了一口奶茶,缓缓的咽下去。
七岁以前,我一直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带我地里挖野菜,给秧苗施肥,捉菜叶上的虫,不管走到哪儿,都带上我,生怕我走丢了。
晚上,我们一起睡在老旧的红木大床上。睡去之前,奶奶总会搂着我,絮絮叨叨的讲一个放牛娃和老财主的故事。那个故事已经讲了无数次,我不满五岁,就已经能倒背如流。可是,每晚我还是不厌其烦的吵着要听,奶奶便不厌其烦的讲。
大二那年的圣诞节,学校彩排一个舞台剧,他出演一个小角色,有一场戏,是他与饰演对手戏的女生起了冲突,他去追她。一个负责舞台布景的女生拎着一桶油彩跑上来,因为跛脚,所以跑不快,而且很吃力的样子,上台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突然扑倒,油彩泼洒了一地,溅到跟他演对手戏的女生的白裙子上,那女生刚刚入了戏,脸上怒气未消,登时冲她发作起来 劈头盖脸的大骂了一顿,话说的很难听。
双子从地上爬起来,连连道歉走出去,脚步一瘸一拐的,走得极慢,手臂上一片殷红,不知是磕破的血,还是沾上的油彩。
他跟过去,默默的陪在她身后。双子在一级台阶上坐下来,他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她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自顾自的坐着,垂着双手,额头抵在膝盖上。
“我可不可以抱你?”他说。
双子仰起头,看着他。他走到她面前,她站起身,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但他依然能感觉她的消瘦,
3
我的回忆依旧飘荡在陕西古旧的小村落里。
我在河边洗脚,河水清澈、凛冽,天空中飘着大片大片的白云,像地上未融化的雪。一群孩子从树丛中钻出来,用手里的木棍挑着我的旧鞋子,把它们丢出老远去。我光着脚,去追我的鞋子,每次当我刚要够到的时候,他们又再次挑起,扔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不停的跑阿跑,一路上都有人扔小石子砸我,他们骂我是没妈的野孩子,“没妈的野孩子”,这句诅咒,我从小听到大。
“没妈的野孩子!”他们喊着,脸上的表情扭曲而激动,仿佛这几个字,就足以点燃一场邪恶的狂欢。
我的鞋子最终被丢到一个臭水沟里,我试图去捡的时候,被一个小石子砸中,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磕破了膝盖。
在奶奶赶到之前,我蹲在那里,一声不吭,我甚至还在设想,怎么才能拿到我的鞋子,想了好几个方案。奶奶背着一捆柴草,步履蹒跚的走来,我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模糊,因为天黑了。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出来。
奶奶放下柴草,背着我回家,我趴在奶奶的背上,一直哭到睡着。
杯子里的奶茶喝光前,他继续说:舞台剧结束以后,他成功约到演对手戏的女生,他一直都对她颇有好感,没想到关系进展得异常迅速,元旦前夕,他们去宾馆开房。在床上,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恍惚感觉怀里抱着的女生是双子,然后莫名亢奋。
双子的舍友来找他的时候,他正陪女朋友逛街。那女生告诉他,双子病了,问他能不能去看她?
他问:“为什么要我去看她?”
那女生咬了下嘴唇,低声说:“她叫你的名字。”
去医务室的路上,他问双子怎么生病的,生的什么病?
双子的舍友告诉他:“元旦节前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双子很晚都没有回宿舍,我们出去找她,找了好久,最后发现双子躺在教学楼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洒满了雪。我们把她拖回来的时候,她全身都快冻僵了,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一直说胡话。叫你的名字…”
他在学校小卖店买了一篮水果,拿去给双子。在医务室简陋的小床上,双子躺着。脸色潮红,头发凌乱,双眼紧闭,不知是睡着还是在昏迷中,他叫了她一声,她没回应。
他在她床边,坐了一会。拿了一个苹果放在她枕头上,准备起身离开时,双子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着他,目光暗淡。
双子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但以后别来了,因为,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医务室。
他喝掉最后一口奶茶,陷入长久的沉默。
第二天,奶奶背着我去镇上的集市买了二尺花布,回来给我做一双新鞋子。顺便去镇上的杂货店给我爸打电话,爸说过两天会来看我们。我很高兴,奶奶也很高兴,离开杂货店之前,奶奶买了几块奶糖给我吃。我的膝盖仿佛一下子痊愈了,一路蹦蹦跳跳的跑回家。
几天以后,爸从城里回来,说他跟人合作建了一家小作坊,生意还不错,要把我接过去一起住,顺便送我去上学。
我跟着爸坐着绿皮火车离开奶奶的小村子时,以为我很快就会回去,很快就会再见到奶奶,所以奶奶来送我离开的时候,我连头都没有回。
爸带我去城里的饭馆吃好吃的,还带我去大超市买了衣服和鞋子,奶奶在集市上扯的花布,一针一线连夜缝制的那双新鞋,只穿了三天,就被我扔了。
外面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奶茶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多数是情侣,互相依偎,窃窃私语。他招呼侍者结了帐,然后,对我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