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书》 书评
《冒犯书》,陈希我著。笔者在之前所写的《持微火者》中有关于陈希我的解读,但他人的评论解读与个人的阅读体验当然不可相提并论,遂有此文。还得多提一句,书评某种程度上只是起到普及推广的作用,是个人感性经验的表达,对于那些仅仅通过书评取得泛泛印象而获得谈资的人则另当别论。
说回正题,《冒犯书》中所描写的种种景象总是会让读者感到某种“不适”,因为陈希我作为一个书写者是如此的坦诚,书中当事人或者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恰恰是我们大多数人深埋心底又难以启齿进而习惯性忽视的,陈希我以一种近乎鲁莽而又无畏的姿态向着那些被阴暗所占据的角落勇敢进军,并由此深度拷问人存在的意义。本书共分八章,笔者粗粗读下来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第三章《补肾》与第四章《我们的骨》。先讲《补肾》,主人公无意之中窥到自己住室对面楼房房间一个男人的自渎,而那个男人则是他平常经常可以看到的喜欢跟妻子散步的丈夫,就住在“我”的楼上,并由此对楼上那对夫妻的生活展开种种臆想与窥视。我在阅读过程中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希区柯克电影《后窗》中那幕经典的偷窥镜头,不知为何。并且,透过那些“我”的自陈我感觉到“我”对那个女人通过窥视她的生活所积累下的某些一闪而过的、在心底暗自滋长的欲望。在这中间穿插了一个让我尤为印象深刻的场景描写――那是“我”心血来潮下带一家子去豪华高级食坊吃猴脑的场景,且看主人公的心理:想着屠杀就要在如此柔软的环境中进行,我禁不住有些激动。接下来是正式“开饭”的环节:我举起了银锤。我敲。可是没有打开天灵盖。我再敲,只裂开一条缝。女儿惊叫了一声,好像这才明白在干着什么事。……我又拿起了银刀,猛地插进那脑壳的裂缝。狠狠一撬。猴子一声惨叫。那个叫做脑浆的东西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了。滑溜溜的。那滑溜溜的感觉好像为我们呈现出世界的另一面,像皮囊的内里。它在蠕动。
阅读这一段让我有种很复杂的感受, 或许,有人读到这段文字加上头脑中的想象画面会感到恶心与不适。这段文字对人的感官体验的冲击力度自不必说。它与阿城《棋王》 当中王一生物质生活匮乏条件下对“吃”的单纯追求有明显不同,文中写到:叫什么叫?不会动了,死了,还有什么吃头!你能很明显的感受到主人公那种在物质生活极度充足的情况下对吃的追逐已经达到了某种极端病态的程度,是对吃的疲于奔命而又耽溺于其中的狂欢式的追逐,令人触目惊心。为什么要吃猴脑呢?因为其他寻常东西已经尝试过了,已经腻烦了,得尝试些新的东西。这是本书中作家所表明的一个思考:在物质生活已经足够充足的情况下,我们的精神生活真的跟上了吗?不,我们只是用那些“物以稀为贵”和虚无的“豪华”去堆叠砌造我们的空中楼阁,事实上我们的内心贫乏无一物,单调的可怜又可悲。在这之后,那个女人因为想帮性无能的丈夫补肾而盗取了黑社会头目罪犯被枪毙后的尸体肾脏,进而被抓捕拘留。结尾,我救出女人,她向我讲起了他们俩夫妻的故事:她甚至为自己总是那么不费力的买下任何补品而怀疑那药的功效。给我最贵的!钱没关系,我有钱!她为他买人肾。小说到此戛然而止。我们可以想见,这个结尾并非书中落地成形的那些“我”及“他们”最终的结局,我们甚至可以想到那个潜伏在暗处最终将如约而至的毁灭: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沉沦。在物质充盈的年代人的某个部位出现问题或者暗疾是陈希我小说中人物的某种“通病”,在这本小说集中则通常表现为性无能――这是一种人类最根本的无能。对物质的极度追求,以此来弥补精神上的极度空虚,而最终的事与愿违又无疑大大加剧了这种内心的空前焦虑。读者在深入人物内心代入的过程中会察觉到隐藏在人物某些言行上的“神经质”特质,甚至某些人物在对精神生活的幻想和攀登中而又不可得的这种时刻紧绷着的角逐中处在一种随时可能崩溃的边缘。
再看《我们的骨》,占据书中主要篇幅的就是一对老年夫妻在超市购买“非卖品”的瓢骨的荒诞场景。物质匮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主人公时刻怀念的喝瓢骨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在超市里早已没有了瓢骨这玩意儿的位置,以至于没有它的价格。在售货员坚持瓢骨为“非卖品”而不卖而俩夫妻坚持要卖瓢骨回家熬汤以次重温往日时光的拉锯战中,这对夫妻甚至做出了把净肉的条码撕下来贴在瓢骨包装袋上以求蒙混过关的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行为。同时,主人公坚持这是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年代,没有什么事是钱做不了的。与经理的一番交涉似乎侵犯了他们仅有的一点自尊,为了证明自己“有钱”“不是偷窃而是光明正大的购买”,那团钱在两者之间来来去去。这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场景的可笑与怪诞。诚如迟子建所说的“少年式的臆想”,这对老年夫妻的怀旧确实达到了一种畸形的状态,妄图回到过去的那段现在看来貌似“美好”的时光却又无法实现。
陈希我小说中的人物总是有一种奇怪的与社会现实情境截然相反的心理“错位”,这种“错位”作为小说结构当中极为重要的关节驱使着人物向着某个奇怪的方向马不停蹄的奔赴,支撑着人物做出某些极为奇特的言行,而这正是陈希我作为一名书写者所希望的。他要做的就是把人物放在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中去看他们如何说,如何做,人物于此有了“有限度的自由”,最终的那个高潮性结尾我们可以说是作者与人物共同促成的,流露在其中的是作者的深思,剖析与批判。我们不难看出陈希我与早年的余华有些许共同之处,他们对“肮脏”“血腥”这种字眼似乎极为敏感,对荒诞性的场景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出于本能的嗜好,并且他们对这些东西有着极为强劲的承受能力。当然,就我而言,陈希我与余华还是有着很大不同,比如陈希我并不会特意去探索某种另辟蹊径的叙述形式,换言之,他并不热衷于对叙述形式手法的探索创新,他在这本小说集中还是一种最本真的叙述,没有玩弄其他作家所乐于的花样百出的叙述技巧,而是以老老实实的口吻去打量这个怪诞的世界。这样的叙述口吻并不会让人感觉食之无味,相反阅读它可以说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历程,你不知道人物会在什么时候迎来属于他们的爆发,就像隐藏在暗处的凶兽令人无所适从又令人分外着迷,引导着读者一步步向着结局前进。那种流宕在文本间无处不在的荒诞不经,那种荒诞性,某种程度上有着相当的感染力。超市一幕过后的那个老男人主动让小偷偷自己家东西我相信也会让读者过目不忘。“倒是这小偷的光临,让他觉得自己家还有一些价值。”按说这样的场景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几乎是不可能,没有人会主动邀请一个小偷进自己的房间让他拿东西,甚至拿出存折并告诉给他密码。但是这在以“虚构”为本质的小说中却是可以的,这句话里已经暴露出了这个男人内心的某种病态,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说到底,这是陈希我在小说中一贯的叙事策略,为的就是把人物推到一个极端怪异荒诞的场景中,敢于揭露那些活在污垢阴沟里的肮脏,不堪与荒诞,才有救赎的可能。当然,陈希我小说里的人物是没有救赎的,他们是西西弗斯,似乎永远处在一个永恒的光怪陆离中,一片趴在井底的蛙永远不可跳出的混沌中。除此之外,余华小说就我个人而言是更为残酷的,他的小说充斥了暴力,这一点可能陈希我有所不及。
当然,每个作家都有独属于他(她)自己的写作风格,其中的异质性不能忽视或一概而论。总的来说,陈希我喜欢将人物放置在一个不可能或者近乎极端的环境中,由此去探索触摸那些人性复杂幽深的领域,那些血淋淋与怪诞兼具的人性与现实就这样毫无保留的呈现在读者眼前。不管读者是否感到不适,不管他们是否喜欢,陈希我都是以一种近乎执拗而又极度笃定的姿态前行,卯足了劲向着人性深处冲撞进去,这样的写作不管对读者还是对写作者来说都是一次煎熬,一次“百感交集”的旅程。但同时,陈希我又是乐于这样的,这种殉道式的极端写作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涅槃?他就像一位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的医生(与余华类似),看纸上那些落地成形的人如何生活,看他们在物质与精神的难以调和的矛盾中,在那种近乎逃亡式的追逐中,在那种强力角力中,他们的不堪,荒诞,可悲,可笑,以及他们在停下来的某个空隙偶尔的一声喘息。那似乎是一种与人物宿命式纠缠在一起的在内心潜伏已久的无力。在他们的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好像照镜子,照出了自己的重大缺陷与不堪。陈希我的小说始终力图所要探索的就是人在那样一种极端空间里的状态,仿佛把人放在显微镜下仔仔细细的审视,生活中的那些“隐藏炸弹”才现出它本来的面目,原原本本。非如此便没有陈希我的小说,就没有小说的生命力。我还是不得不对陈希我小说中的那些文字感同身受,“我”是不是就是那小说里的某个人呢?我们中的大多数不也是在某刻这样荒诞的活着呢?
陈希我对人类欲望有着极为惊人的洞察力,他对那些欲望和对精神生活求而不得的困窘,压抑与紧张的直言不讳的描写令人细思极恐。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在对欲望的秉笔直书中,陈希我拥有了登抵文学圣坛的坚实依靠与丈量这个光怪陆离、荒谬可笑的世界的一把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