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多云，下午有小雨。

受访人：家庭妇女，49岁。无子女。再婚。

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答：也不算失望吧。

问：那还有什么愿望吗？

答：都是妄想吧，想年轻一点。

问：不喜欢现在的年纪吗？

答：你还年轻，你不明白衰老是什么。

问：那你所理解的衰老是什么呢？

答：走十步退一步 走十步退两步 再到走十步退十步 直到一步都走不动 每一个举动都艰难 甚至带着越来越大的风险 就是衰老的过程。

问：可你绝对还没到那样的地步吧？

答：可是越来越近了呀。你不懂，男人和女人不同的，女人甚至不怕死，但没有不怕老的。

问：你最不满意的是什么？

答：是自己。

问：为什么？

答：我啊，和身边的几个姐妹基本都差不多，受过教育 嫁得平凡 日子平淡 小康生活， 说着方言跟老朋友老街坊聊天，这就很可怕了，当然，有些人无所谓，她们忘了年轻时的自己，我不同，我还记得，还记得一路春光的日子，低头看看脚下，一双运动鞋，还是中规中矩的款式，生活没有新意，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妇女，是妇女最可怕。也不是年龄的关系，就是妇女两个字最可怕。好像无论怎么想要用力地活下去，生活就愣是泛不起一点涟漪。年轻的时候，我有过一个相好，他那时候才二十来岁吧，我也还小，我问他，什么女人最可怕，他说，四五十来岁的妇女最可怕，可怕过年轻的泼妇啊。

问：你认为会好起来吗？

答：当然，等我们彻底熄灭了，就好了，就顺从了，对无法拒绝的年纪，对日渐垂败的身体，对枕边打鼾的男人，对镜子里的自己。

问：现在还会努力保持身材吗？

答：偶尔努力，大多数时候都是放弃的。

问：为什么不再努力下去，有很多中年人看起来都还很年轻呢！

答：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啊。保持身材的意义不见了。年纪到了，很多事就越来越难。

也许就是这样的吧，当人上了一定年纪之后，当食欲大过性欲的时候 人就会慢慢发胖了，不再为了吸引意中人而夜不能寐，而为了一些蠢事去挥洒汗水，而有所节制。口舌之欲渐渐代替性欲，也许这样说还不准确，应该说是口舌之欲一点一点地填满了性欲缺失后的空白。

问：你和你的丈夫感情怎么样？

答：相安无事，有个依靠。

问：在你心里他是值得依靠的，沉稳的男人？

答：所有男人的沉稳都是 假装或假装久了之后的惯性，男人注定是永远幼稚的物种。我说的依靠，是自己的心理安慰，是一个寄托。我可不指望他给我带来什么，也不期望他能保护我，其实到我这个年纪，能不烦对方就很不错了。

问：你的前夫呢？

答：不想谈这个。

问：就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分开？

答：是距离。

问：怎么说？

答：人和人没了最恰当的距离 就注定会分开 无论是心理上的逃避 还是身体上的远离。

我怀疑其中有隐秘的怪谈，于是不再做深入的提问。

问：如果重头来过，你还会选择你现在的丈夫吗？

答：不会。

问：为什么？

答：爱好不同，很多人分开都说性格不合，其实最重要的啊，不是性格，人是有很多面的，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能有多少的不合呢？无非是兴趣爱好，生活习惯。生活习惯当然是基础，可爱好是方向，是重心，是年迈之后还能交谈的话头，没有这个话头啊，在一起就跟演哑剧似的。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想必是早已经历过了反复的失望。

很久以前，我的老妈跟我说过，恋人到最后是一起看远方的天，一起走脚下的路。任何一个人哪怕外在再美丽，内在再丰盛，也有看完的一天，甚至用厌倦来形容也不为过。因新鲜而产生的贪恋总会消耗殆尽的。能支持彼此走完一生的核心是两人眼睛注视的方向以及内心仅存的愿望，恋人就是浩瀚宇宙里的一个伴，可以一起讨论世间万物，一起游戏，一起痛苦，在日渐麻木的生活里找到彼此都能心领神会的趣味，才是一段爱到最后真正要走的路。

总会有相互嫌弃的一天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嫌而不弃吧。

“在人间走的越久，才越发觉最感人肺腑的并不是生死相许，而是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总能从懂你的眼神里获得默许。”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个答案。我点点头，关掉了录音笔。

周日，中雨，清晨，

受访人：夜间旅行者。29岁，男，广告人。

问：什么事夜间旅行者？是职业吗？

答：是职业特征，有人帮我接活儿，我负责探访在夜间营业的特色小店，然后为他们量身定做一些广告文案，做一下推广。

问：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答：很多，但不一一说了，毕竟这录音又没人付广告费。

问：夜间旅行是只限于一个城市吗？

答：一段时间一个城市，等一个城市有趣的地方都看完了，我就会离开。

问：那你经常飞不同的地方吧。

答：也不会经常，一个城市可以待上大半年到一年。

问：这么久？

答：其实一个城市隐藏的内容是很多的，只是人们不注意罢了。我这么说吧，就现在，我们待的这个小区附近，就有五家通宵营业的小店，其中有一家是不对外营业的私人厨房。你一定从来都没注意过，对吧。

问：确实，那你会一直做下去吗？

答：我没有设想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问：说说你遇到过的有趣的事吧，某个地方也可以。

答：又绕回来了，算了，我还是说了吧，反正他也不接生意。

二十年之前，它是一家茶餐厅，现在变成了不盈利的养老院，老板只收留原来的老客人，必须生活能自理，无不良嗜好，无子女照料。老板是个老实人，但看起来样子凶狠，很多年以前，还有不少小流氓过来收保护费呢，后来钱没收到，反而成了老板的干儿子。

当年的少年们都长大成人，节假日就重回餐厅，哦不，是养老院了，帮忙照顾老人们，陪老人们下棋谈笑。我总觉得年轻人似乎不是在帮助老人，而是在对衰老本身进行一次次的预习。

问：你说到长大成人，你认为长大成人的关键转折点是什么？

答：是秘密。我小时候就喜欢听秘密 觉得拥有了秘密就成为了大人。

问：现在还这么想吗？

答：现在啊，不探听别人的秘密才是大人吧。

问：你指的是？

答：分寸，以及自我保护。

问：你的生活里有另一半吗？

答：有，生活上算是了，但还没有口头确认过。

问：就是没有告白？

答：嗯，是的，不过我觉得也不需要了。一个眼神，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问：你对爱情是专一的吗？你的自我评价。

答： 所有人对爱情都是专一的， 若不专一说明那不是爱情。 人对爱情永远专一， 而不是对人专一， 对人专一是因为彼此的依赖和责任心， 而不是爱情。

这倒是一个新奇的答案，我摸了摸录音笔，像是得到了礼物的小孩。

问：能打个比方吗？

答：这么说吧， 在真正的爱情里  会有那么一瞬间 你觉得连看个a片都是对恋人的亵渎 。我以前就这样。

问：在你心里爱是可以永远不变的吗？

答：永远不变并不是说 在一起 就算是 不变了。那种苦苦维持的不变，恰恰证明变了。日子当然是可以过的平平淡淡 缝缝补补的，但如果平淡的日子里只剩下缝补总有一天这件衣服会被补丁覆盖，成为一件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衣服。当然不该把爱比作衣服可诚实地说有几个人可以不穿衣服 赤身裸体地 抵御寒冷的季节呢。

问：你难道不想要一份永恒不变的爱情吗？

答：有些事 时间一久 我们就容易搞错重点 比如 减肥 不是为了减重 而是为了肌肉更紧实 看起来更瘦 身体更健康 同样的 爱就是为了爱 为了感受一份真实 踏实 令人愉悦的爱 而不只是为了维持一段肤浅的永恒的关系。

问：所以，你坚信，人是会变的？

答：都说人是会变的，但我以为人是不会变的。 就像植物会随着四季而盛而败 可无论如何它都还是原来那颗落在土里的种子。花开得再鲜艳也不会变成蝴蝶，蝴蝶折了翅膀也不会变成猪。所谓的变，只不过是那些生命里原本隐性的部分，在某种环境里显现了出来。就像蚕蛹终会破茧成蝶，就像天亮了就知道天并不只是黑色。

问：你怎么看待恋爱与失恋之间的关系？

答：爱只教会你感受落入俗套的幸福的能力，而失恋才会教会你爱。

问：能说说你眼里的欲望与梦想之间的区别吗？

答：深不可测的是欲望， 而信仰和梦想是清浅的， 但它们会生长。 直到脆弱的生命找到了厚重而温暖的支点，虽然不能无坚不摧，甚至生长的过程里也会遍体鳞伤。但到最后一切苦痛伤口都会拥有自行修复痊愈的能力。

问：那欲望呢？

答：欲望是可怕的。欲望的可怕之处是填不满，得到了，就食髓知味，求而不得，欲望就会被夸张放大。寂寞之所以难耐，就是这个道理，寂寞本身就是填不满的虚空，寂寞的人也绝不是一段爱，一场酒，可以重获新生的。

�问：你的欲望是什么？

答：控制欲望。

问：你做得到吗？

答：做得到，但是做不完，总会有新的欲望跑出来。

问：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答：因为这才是欲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