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财务总监的办公室里出来,手里拿着文件沿着走道往人事部走去。行政部的Amy突然半道截住我。
“总部的审计组半小时前到的,已经在汉会议室等着你和Darren了。”Amy从来不关心审计的事宜,此刻兴致盎然的模样绝对事出有妖。我不说话,等着她单边挑起的眉毛恢复对称。
“这次带头的不是那美国胖佬了,换了个年轻帅哥,看样子是个ABC,中文说得倒还不错。你赶紧去看看。”。
人事部靠近走道尽头,途径汉会议室。于是在路过时,我透过未拉起百叶窗的落地玻璃往里望了一眼。
会议桌顶端坐着一男子,留着利落的短发,用发胶抹得一丝不苟,侧面轮廓深邃挺拔。和之前来的习惯穿松松垮垮西装的美国肥佬不同,他穿着一身深灰色三粒扣剪裁合体的西装。
不像审计部的,倒像是公关部的。
我转回头继续前行,手里的文件需要尽快交出去。
等我重重地推开门,围坐在桌边的人纷纷抬起头看向我,我的目光一一略过众人,视线直直地朝着远端那人望去。男子并未如众人一般被开门的动静打扰,他仍专注于眼前的电脑上。似乎在完成了亟待核对的信息后,他才抬眼向我看来——星一样明亮的眼睛,目光炽热如炬,这般堪堪注视着我一会儿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砰”一下,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砸中了我。一瞬间我就确认了那是什么。
书本里,银幕上的爱,总是有因有果有场景,有起有伏有铺垫,剧情千回百转是为了对观众解释:人为什么会爱上,情爱缘何会展开。
可是现实世界里,爱就是电光火石的瞬间情绪,是突如其来毫无准备的身体本能反应。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自己心里的某个秘密盒子就像被输入了正确密码般地打开了,释放出了无穷无尽的欢愉。
爱上,从来不需要理由,它是最原始的欲望替被驯化的理智做的决定。决定本身不难,难的是,如何确定对方也有同样的欲望。
我不记得之后和他说了什么话,被他问了什么问题。在我被措手不及地被击中后,我的眼睛有了它自己的意志,总是不住地在他身上游移,试图找到一些论据来向我的理智解释: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强烈的好感?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我喜欢的男明星或者他讲中文时带着些港普的发音?还是他身上盲目又坦荡的自信?
其实,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的五官就没有被准确无误地摄入我的大脑。如果让我闭上眼睛回忆他的面容,我根本无法勾勒出丝毫。
这一天剩余的工作时间在我忙碌地为审计提供资料中度过。他在他的地盘指点江山,我在我的办公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晚餐由整个财务部招待审计组,一行九人。美国友人点名要粤菜,于是十人的大圆桌,我的右手边是部门主管,左手边是他。
席间,全数饮茶,但仍吃出了推杯换盏的热闹。中英文夹杂着的汉堡英语此时听着倒也觉得悦耳,但我偏偏什么内容都听不清。唯有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下,一声声冲向我脆弱的耳膜。
席间,他的话不多,我却感觉他的目光频频扫向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几次右转过头,想借由看向旁桌来掩饰我投向他的眼神,然而就和白天一样,我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
晚餐结束,审计组其余人准备直接回酒店休息。他提出想就近散个步再回酒店,一是因为上海五月份的夜晚凉爽宜人十分适宜散步,二是因为他小时候曾经在这周边和外婆同住了几年,想故地重游一下。
被礼貌地问及能否陪同时,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仍是走在我的左手边,我即希冀无意间蹭到他垂放在身体右侧的手,又惧怕先蹭到我的戒指。
莫名地,我希望下一刻,我的先生就能在前方的某个转角突然出现,然后直接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我两年前见过你,你坐在财务部的隔间。”他突然开口,仍是用着一口令人无端心生好感的港普。
“你来过上海办公室?”我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并试图比他快半步,好在假装不经意回头时看清他的五官。
“你那时候头发比现在长许多,但不阻止我今天一眼就认得你。”他还是匀速地往前走,完全没有要等等我的意思。
他是问我为什么剪短了头发?
“我那时正在筹办婚礼,长发容易做新娘造型。”
我为什么要实话实说?是,我一年半前办的婚礼,一年前从隔间搬到了现在的独立办公室。
“我没想过来中国工作,Steve常讲上海有更多更好的机会,我也只让他讲。两年前来过之后,我觉得他说得对,上海是有很多机会。”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组织语言,又像是找准发音,
“这回我发现了机会,但是也发现了遗憾。”
俩人继续往前走,对时间一向很有把控的我此时像失智了一样,意识不到时间以怎样的速度流逝,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踩不到实处,轻飘飘软绵绵。
他入住的酒店出现在前方十字路口的左手边,此刻,直行的红灯亮起,我停下步子。
他亦停下并抬头看了眼,
“要不要去酒店坐一坐?”未等我有回应他便左转了身体,踩着斑马线穿过马路。语气之轻,即像是佯装我可以借口说没有听见,又像是他自己也没确定要什么答案。
绿灯开始闪烁,数字开始倒计时,一记记催促我——快点决定啊!去,还是不去!
心跳声再次冲击着我的耳膜,好奇心也不识时务地冒了头——一见钟情的概率是多少?梦寐以求的感觉是何种滋味?冲过去和他拥抱一下,就拥抱一下,为一段根本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情欲?
可是一旦触碰了肉身,从此不可名状的念想便有了具体的形状、气息和温度,成为心中足以以假乱真的海市蜃楼,会被长长久久地困在里面不得自由。
3-2-1,他那边的红灯亮起,我面前的红灯熄灭。
我突然很想回家,想被先生的胳膊圈住,想听他用上海话说——侬哪能啦?组撒啦?可是腿脚重得如何都提不起来,恍如在梦中那般失重失控。
如果这是场梦就好了……
“哎哎哎”,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是我先生的声音。可他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
“行了行了行了”,胳膊被拍了拍,我想回头,脖颈间却像被人手刀了似的闷痛。
眼睛突然睁开——我在做梦?!还是刚开始做梦?!
“你踢够了没?骨头都要被你踢断了。你昨天在家加班,忙到凌晨才睡。今天早饭我弄好伐?你再躺会儿。”
“不睡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看着他。
“我梦到审计又开始了,还梦到……”咳咳。
“侬哪能啦?你们不是刚刚才送走了审计?作孽,审计来一次你们就要被磨掉一层皮。实在太累我们不干了,我养你。”
我坐在床上对他展开双臂,辞不辞职再说,但这句“我养你”实在是往高了能上价值,往低了能打鸡血。
梦里的那个看不见五官摸不着实处的男子,算个屁。
拥抱结束,我下床汲着拖鞋准备洗漱去。
“老婆啊,锅子在哪里啊?”
“冰箱里没有鸡蛋了?我记得还有的嘛……”
“老婆啊,你要吃鸡蛋灌饼还是手抓饼?哦,不对,鸡蛋没有了……”
“老婆啊?”
已经走到洗手间门口的我,颓然地返了回去,把拖鞋一蹬,整个人往床上一砸,眼一闭——
梦也是可以有连续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