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谷最后一夜


当第十五次刷新朋友圈没有新动态后,我决定下楼去逛逛。


这是我在桐谷的最后一晚。这趟行程不巧赶上了气温暴降,一贯怕冷的我只好躲在旅馆房间里,除了去餐厅,几乎没有出过大门。


旅馆大厅里,工作人员盖着厚毯子睡在前台背后,只有空调暖风“呼呼”的出气声。我沉默地站着,心里竟然萌生了某种尴尬,只好在长沙发上坐下,靠翻手机打发时间。


像是窥探到了这里的一切,左面的电梯突然发出了“咕噜噜”的闷响,红色的楼层数字显示正往一楼过来。我死死盯住电梯口,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是热还是紧张。


电梯门打开,我的目光还在散焦状态,就迎面撞上了一句字正腔圆的脏话:“X你妈,这逼地方坐着个人。”


慧怡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不好意思啊小哥,住了一个月了,从来没在这个点在这碰上过活人。”

她在横面的沙发坐定,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死人更没见过。”


慧怡哈哈大笑起来,像是个自动触发的笑点反馈器。在我们之前简单的沟通中,她大概已经这样笑了七回。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等朋友吧。我玩会手机就上去了。”


她可能是没有听懂我话里潜在的、让她闭嘴的意味,依然在喋喋不休:“你们年轻人,就算一晚上不睡,明天补个觉精神头立马就上来了。”


“不像我们哦,晚上不睡,一整个白天都费劲。”她再次发出了那种机械的笑声,以至于睡在前台的店员都被惊醒,坐起来看了看我们这边,翻了一个巨大的、不屑的白眼,骂了句“下作”,就继续睡了下去。


我指了指前台,示意她声音小点。


慧怡像是没看见,一脸笑嘻嘻,边喝水边问我:“小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工作日出来旅游了?”


“我……怎么说,写点东西之类的。”


我刚失去了工作,实在不知道如何精准回答现在的处境。


“嚯!”她发出了刻意奉承的腔调,“写东西厉害啊,有文化!我以前读书那会,有个男生喜欢我,天天给我写东西。其实他写的我都不爱看,但那时候也没别人追我,我就耗着他,隔三差五夸他两句。结果那男生上头了,后来写不出就给我抄书,每次都好几页的大白纸,我的乖乖,真是服了这傻X。”


“怎么样,后来追到了吗?”


“嗨,我能看上这种货色?倒是放假之前,我被莫名其妙被评了个什么‘读书之星’,可把我爹高兴坏了。头一次期末完了没揍我,把那奖状挂得老高,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慧怡又惯性哈哈了两声,刻意压着声调。


她站起来,跑到前台旁倒水,又仰头一口喝了大半,边继续接水边叹气:


“不过人家现在能耐了,读了大学,听说进了老外的公司,你说这能不挣钱吗?跟他处对象吧,虽然差点意思,但好歹也不用天天没着没调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刚起了个头,又生生被她按了下去。


“小哥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家里那位,是干啥的。”


慧怡转过头神秘地看了我一眼:“他啊……是吃牢饭的。”


慧怡说,她男朋友因为犯事,还有十二年的刑期没有服满。听说我大学本科专业是法律,她像是找到了债主,对着我就一顿噼里啪啦:


“小哥,你说你们读法律的人是不是都坏心眼。我男人刚抓进去那会,托律师啥啥都办不到,还哐哐问我收钱。要不是我男人隔三差五嚷嚷要见律师,我才不花这个冤枉钱。”


慧怡点了一支烟,又把枪口掉准自己的男友:“我男人也是没用,在外面狂啊,进去看守所就熊得不行,那时候不是不让亲友探视嘛,我知道他就是想见见律师求个心安。但老娘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凭啥我给你花钱安慰你啊。我替你在外面低三下四去求人办事,有谁来安慰我一句了?”


“唉,小哥,我在这抽你不介意吧?”她像是刚意识到。


我赶紧冲她摆摆手,她霎时笑了起来。


“小哥你是读书人,没和我们这种人打过交道。”慧怡猛吸了一口,掐掉了烟。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应回去:“你现在就耗着等吗?”


“不然怎么办,我男人他妈、他妹、他全家,一个个都不管他。临开庭前几天,假惺惺过来问我请没请律师。我的老天爷,我还没嫁给你们家是吧?这我爱我家的戏做给谁看呢?”


慧怡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嘴里温柔地吐了句:“他X的。”


“对啊,你也没嫁他。十几年……”我很有些不理解。


她对着我晃了晃头:“你亲戚朋友没有被关的吧?你肯定没。等十几年,等到后面其实就是个习惯。最难受的,就是开庭以后,等判决下来的那两个星期。我是天天给律师打电话啊,整宿整宿睡不着,生不如死。中间律师去见了他一次,回来跟我说他状态比我还好,我也是X了他仙人板板。”


“草,他没出事的时候,对我挺好,水都不让我碰一下。我记得他刚进去那几天,家里水龙头坏了,我哪晓得怎么办。我就给物业打电话,说配件200上门50,250么?老娘手机搜了十分钟,拆下笼头五分钟,出门买回来二十分钟,回家十分钟装好,才花了130!物业跟律师一样,都他妈黑。”


慧怡不再说话,手里转起了烟盒,眼睛直愣愣。


我宽慰她:“现在法院判了,你就可以探视,比以前在看守所强。”


她不屑地扬了扬眉毛:“一个月两次,每次半小时,也就看两眼胖瘦的事。最主要,还是要给他往里面邮钱。里面只要有钱,啥都能做。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忙赚钱,他倒是在里面养胖了。”


“姐您是做啥的?”我这才发现好像没有问过她的职业。


慧怡像是全然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平常还能写写信,但一想到写进去的信要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才能让他看,我就不想写。每次除了告诉他我现在很好,工作好,身体好,再有就是问他好不好。真有几句想问的,问题是我问了他也答不了。”


烟盒在慧怡的手里被揉的皱巴巴,丢在桌子上,发出骨头断裂似的“咔咔”声。



慧怡等的朋友像是不来了,她打了个哈欠,嘴里又嘟囔了两句脏话。


我在大厅又走了一圈,打算上去睡觉。


“嗨,小哥。”她叫住我,“你出去吃夜宵吗?就这里不远,有家夜宵特别好吃。”


“这么晚吗?”


慧怡咯咯坏笑了两声:“化了妆,不想浪费。”


大概是出于刚刚那阵谈话积攒下的信任,我鬼使神差答应了她的邀请。况且,在这里憋了这么久,最后一晚,我也迫切想要看看屋外的桐乡。


慧怡走我前面推开门,外面风声很大,像是飞溅起来的争吵。


刚走开十几步路,就有车灯笔直地朝我们来处迫近。慧怡拽住我,边把我拉到旁边商铺的柱子后面躲避,边警惕地远望着那辆车。退的速度有些快,她的头还磕到了旁边一块低矮的店招。


车在我们住的酒店门口停下,一个矮胖的男人夹着公文包下了驾驶座。凑近酒店的玻璃门向内张望着。


我侧头问慧怡:“是你朋友来了吗?”


慧怡摇摇头:“我不确定。”


“你朋友你不认识吗?”


她踩了我脚一下,拿出刻意的恨恨的语调:“香奈儿的创始人说过,天底下我的朋友多了去了,我不必要认识他们每个人。”


“啥,香奈儿说过这句?”


她也不答我话,继续盯着酒店门口。她攥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我看过去,那个矮胖的男人也正举着手机在打电话。


对方连续打了两三次,慧怡都没有接。我偷窥了两眼,发现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并没有储存名字。


对方像是意兴阑珊,终于开着车又走了。


我知趣的没有再问,埋头跟着行进烧烤店。慧怡难得没有废话,也,没有夸张的笑声。


等在店里坐定,借着灯光,我才看到慧怡的额头还是嗑出了一条印子。我问她:“疼么?要不要用水敷下?”


她头也不抬,一面勾着烧烤单,一面嘀咕:“疼啥啊,就嗑下。”她像是想到了啥,突然放下笔。


“好像就前几天,我梦到我男人回来了。可是相貌不对,但我听声音就能知道是他。后来我还没说几句话他就要走,急得我从床上掉下来直接一头撞到床头柜上,顾不上疼,赶紧回床上闭眼睛,还想接着往下梦。”


“小哥,你说今天撞同个位置这下,晚上是不是还得梦到。”


她真诚地看着我,眼睛滴溜得滚圆,看得我发慌。


我只好抢过她手里的烧烤单和笔,埋汰她:


“我查过了,你之前说的那句香奈儿名言,是假的,以后别再用了。我教你一句人家正经的名言:我的生活不能取悦我,所以我就使劲X我的生活。”


她愣了下,低头划拉起自己的手机:“你他X尽放屁,等着,我给你手机查。”


“还真他妈是她说的。” 慧怡突然抬头,惊异地看着我,继而咧着嘴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滚出来。店里所有的人都看向了这里,她举起手掌捂住自己的脸,身体抖得就像路边被风凌虐的树枝丫。


我想,再笑下去,她的眼泪就要把妆都花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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