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零点零一分,我儿子糖糖把铅笔插进了天花板。
五岁半的小手握着2B铅笔,像扎面团一样往墙皮里捅。我冲过去抱住他,却发现那截裂缝里渗出的不是灰,是密密麻麻的铅笔芯——它们早就被削得尖利,像一排乳牙,在黑暗里冲我们笑。
“哥哥说,写完九九八十一遍就能回家。”糖糖奶声奶气地仰头,瞳孔里映出天花板的裂缝。那里正缓缓渗出新鲜的血珠,滴在他崭新的《学前口算天天练》封面上,把“赢在起跑线”六个字泡得浮肿发胀。
我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因为此刻,楼上602室——那个登记了“空置十年”的锈铁门里,正传来磁带倒带的刺啦声。接着是童声合唱,带着电流的沙哑,像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复读机:
“叔叔,你们为什么关我?”
而我的手机录音里,最后一秒多了一句根本没在现场出现的轻笑:
“作业写完了,轮到家长签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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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周凯,三十六岁,头发比钱包瘪得快。媳妇沈静比我小两岁,街道办临时工,最大的本事是把五块五的菜讲成五块三。我们有一个五岁半的儿子,大名周慕远,小名糖糖,人如其名,甜是真甜,闹是真闹。为了让糖糖进市重点“育才一小”,我把股票割了、爸妈养老本薅了,还腆着脸跟大学同学借了十万,终于凑够首付,拿下这套四十平的“老破小”。六楼,顶楼,没电梯,墙皮一抠就掉渣,可它就在育才一小的红线里——用中介的话说,“踩线进去,一脚跨进清北预科班”。
搬家那天是八月十六,太阳毒得像后妈的巴掌。我扛着洗衣机爬到五楼就开始眼冒金星,心里却乐开了锅:六年,再熬六年,等糖糖直升本部初中,我就把这房卖了换电梯洋房,到时候沈静想跳广场舞就跳广场舞,想搓麻将就搓麻将。沈静拎着菜篮子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骂我:“周凯你行不行?不行换我!”糖糖趴在我脖子上,小短手给我擦汗:“爸爸超厉害!”那一刻,我觉得再爬十趟都值。
屋里比我想象的还破。厕所门一推就掉半扇,厨房瓷砖裂得跟龟壳似的,唯一优点是南向小阳台,能塞下一张写字桌——以后就是糖糖的“学霸角”。沈静一边擦灰一边叨叨:“这墙得重刷,这窗得换,这地板……算了,先铺个地胶凑合。”我咧嘴笑:“行,都听老板娘的。”糖糖已经把小书包挂在墙上,里面装着崭新的《学前口算天天练》,封面印着“赢在起跑线”六个血红大字。
晚上九点,我们三口挤在1.5米的折叠床上,像三只塞得太满的饺子。沈静拍着床板感慨:“好歹是自己的房。”我正准备附和,突然——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清脆的童声从天花板直直落下,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耳膜。我第一反应是楼上孩子在鸡娃,可那声音太近了,近得像贴着头皮。沈静也听见了,翻身坐起:“谁家这么晚还背口诀?”我安慰她:“可能也跟我们一样,焦虑呗。”可我心里打鼓:我们楼上……602不是没人住吗?
我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把耳朵贴在天花板上。声音还在继续,带着老式磁带的滋滋电流,像有人把录音机开到了最大音量。我打开手机电筒,照了一圈——除了几道裂缝,什么都没有。回到床上,沈静已经戴上耳塞,糖糖却睁着圆眼睛:“爸爸,楼上哥哥不睡觉吗?”我摸摸他的头:“哥哥在努力,糖糖也要加油。”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绕到单元门口看公示栏。602室业主登记姓李,备注栏却写着“空置”。我心里咯噔一下,安慰自己可能是前任业主信息没更新。为了确认,我假装倒垃圾,从五楼半的转角往六楼瞄。602的铁门锈得跟废铁似的,门把手上缠了一圈灰扑扑的蜘蛛网,锁眼被灰尘堵得严丝合缝——怎么看也不像有人回来过。
可到了晚上十一点零五分,那声音又准点响起,连节奏都没变:“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直到“九九八十一”。背完一遍,安静三十秒,再从头循环。糖糖吓得钻进我被窝:“爸爸,哥哥会不会掉下来了?”我头皮发麻,却还得装淡定:“不会,哥哥有护栏。”沈静翻来覆去,第二天眼圈乌青,连粉底都遮不住。
第三天,我忍不住了。上班路上给物业打电话,接电话的小姑娘声音甜得发腻:“602?空置呀,十多年了,您是不是听错了?”我把情况一说,小姑娘也犯嘀咕:“要不您晚上录个音?我们派人上去看看。”我满口答应,心里却想:录音?我怕录到不该录的东西。
晚上,我特意把手机调到录音模式,放在床头。十一点整,声音如约而至。我颤着手按下停止,回放——除了乘法口诀,末尾多了一句轻飘飘的童声:“叔叔,你们为什么关我?”沈静当场炸毛:“周凯,明天给我搬家!”我抱住她:“再忍忍,明天周六,旧改办要来查空置房,咱们光明正大撬锁。”
糖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小床上,指着天花板:“哥哥说,明天帮他写作业。”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花板的裂缝里,隐隐渗出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又像粉笔灰。
那一刻,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楼上噪音”。
我们搬进来的,不只是学区房,还有一段被乘法口诀锁住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