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因懂得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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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因懂得而慈悲

记得老宅天井里,曾有一口青瓷水缸,缸身布满冰裂纹,像是被岁月的手捏出的无数道闪电。

梅雨时节,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缸中,那裂纹便在水光里活过来,变成一幅会流动的地图。祖母不许人换缸,说:“有些裂痕,看久了就成了路。”

幼时不解其意,总觉破缸盛水有失体面。直到那年盛夏,表姐婚姻破裂归来,整日坐在缸边发呆。

夜里,暴风骤雨,我见她伸手接檐水,忽然自语:“原来裂了才能盛住更多光。”

但见满缸雨水晃荡,万千裂纹竟将一盏月光析成星斗,她才破涕为笑。

翌日,便在缸中植了睡莲,红鱼游过裂痕时,恍若穿梭在琉璃的峡谷之间。

街尾住着一位退休的评弹艺人,姓顾,瞎了双目。每至黄昏,他便抱三弦坐在藤椅里,对着天井唱《珍珠塔》。词句从他唇间淌出,竟比明眼人还要真切几分。

我问如何将世态炎凉唱得这般入木,他抚弦轻笑:“从前用眼瞧,只看见衣冠楚楚。如今用心看,倒瞧见衣冠下的伤痕。”

弦音袅袅中,他空茫的眼睛望着晚霞,仿佛正凝视着世人深藏的痛楚。

二十三岁远游西北,在敦煌结识一位临摹壁画的先生。他终日面壁描摹飞天衣袂,某处菩萨面庞被古人误划了一道,他竟也照原样临下。

我提醒他修正,他却说:“差错也是历史的一种表情。”后来得知他女儿先天唇裂,他总笑着唤她“小菩萨”——只因敦煌北魏窟中正好有尊带刀痕的菩萨,被他称作“人间最慈悲的相”。

今春重访老宅,见水缸仍在,睡莲已开过数季。表姐携新婿归来,那人眼角有疤,笑起来却格外温暖。

他细心修补了缸沿缺口,却独留冰裂纹路:“裂痕是光阴走过的路,抹平了,故事也就丢了。”

晚间陪顾先生听曲,他突然说:“你们明眼人总追求圆满,殊不知菩萨千手千眼,为的是接住人间碎掉的愿。”

最触动我的,是巷口修鞋匠老周。他的独子曾是高考状元,后来因事故失智,如今三十岁了仍会抱着玩具熊喊爸爸。

老周终日守在摊前,给人修补破旧的鞋。每只鞋到他手里,都被抚摩得如同珍宝。“鞋破了的人才知路硌脚,”他钉着鞋跟说,“我儿若聪明,反倒不会天天陪我这老头了。”

夕阳西下,他牵着儿子回家,那背影竟比庙里的罗汉还要庄严。

昨夜雨疏风骤,晨起见缸中积水如镜,映着天光云影。裂纹将倒影分割又重组,构成前所未有的画卷。

忽然懂得祖母的话——慈悲原来不是悲天悯人的情怀,而是深谙残缺乃世间常态后的平和。

就像顾先生的弦音能穿透黑暗,正因为先接纳了永夜;如壁画先生珍视那道误笔,实则是参透了完美本身的虚妄。

暮色染窗时,我给远方友人写信。提及近况,只写:“今晨看缸中裂痕,忽觉众生皆在裂隙里开花。”

寄出后方觉失言,转念又想:真正相知的人,必能读懂这没头没尾的话。

如今每见带伤的人或物,总会多留三分温柔。不是出于教养,而是渐渐明了:裂痕从来不是残缺的证据,而是光曾经照进来的地方,是生命与岁月相互雕琢的印记。

就像老周补好的鞋总比新鞋更贴心,就像带划痕的菩萨反而显得更亲近人间。

天井里的睡莲又开了,红鱼游过裂纹时,依旧自在如初。

原来世间最深切的懂得,是看尽千帆后仍然愿意停在某处,为一道裂缝驻足,为一曲走音微笑,为一个不完美的人动心。

这般慈悲,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终于承认:我们都在同一口缸里盛着,各有各的裂痕,各有各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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