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尤其冷。靠近山里的缘故吧,家里的冬天冷进骨子了,至少苏青是这么觉得。
她放假很早,弟弟还在学校,母亲远在遥遥的大上海,家里只有父亲,比寒冬还不善言辞的父亲。
她和父亲的距离,比一个世纪漫长,一天下来,苏青不主动开口,父亲绝不会主动多说半个字。
真遥远啊。
天下竟有这样的父女。
她和父亲没有过节,只有心结。
不可言说亦打不开的心结。
父亲五十多了,他看起来并不如岁数般显老,头发乌青,瞧着只有四十多,常年弓腰的缘故,背有些驼,中年已过,这再正常不过,即便,父亲干的并不是需弓着腰弯着肩的活。
母亲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四十出头,头上的白发比父亲多,身材和四十多的妇女倒不违和。
他俩相差十岁整,如今瞧着,倒像是年纪相同的人。
他不快乐,他自私冷漠。
她不快乐,她心软懦弱。
这样的人自始至终不该在一起的。
故事开始是这样的。
她年少没了母亲,她的父亲是铮铮汉子,那时候带头抄家,她的父亲总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得罪的人不少,年轻嘛,看气力的时代,一顿能吃好几大碗饭,也不怕谁。
她是村里头顶漂亮能干的丫头,嘴甜的很,没谁见着不夸几句,虽说父亲带头抄了不少人家,但左邻右舍,谁也不是富贵的。
那时候的晚上还有聚在树下纳凉的习惯,一把手织蒲扇,一把竹编矮凳,蚊虫多也不烦闷,她是人群里笑的最欢最甜的那个。
他那时只有一个母亲,并不是生身母亲,是养母,原先的家里养不起了,他是第五个儿子,一出生便被送到现在的养母身边。养母嫁过几次人,都带着他,嫁过去的人家也都有孩子。受多了欺负,从小孤僻,不爱说话,但干活是一把好手。
别人树下乘凉,嬉笑打哈,他挑着一扁担田里打好的稻谷回家,步履还很轻快,年轻力壮的汉子,不爱说话这时间成了优点。
她的父亲那时候是人群中有话语权的,说话不打飘,有力度得很,看中了他,说要打女儿许给他。
女孩子家,那时候知道什么呀,没了母亲,只知道什么都得听父亲的话,对他,一个村子,没见过几次,没说话几句话,只知道是个可怜的,和久病的老母相依为命,旁人说起,也只说是个不爱说话的,但勤快,从不躲懒。
勤快,那时候是个很好的夸奖词,简直比有钱还顶用些。
只是终身大事,一个勤快就能说全了么?那时候还不明确喜欢不喜欢,只笃定了一点,比喜欢更可悲,她同情他。
原先的家庭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排行老五,单单把他抛弃了。养母嫁了几次人,回回家里有小孩,他是最没得庇护的那一个。吃得饱,但穿不暖,穿得暖吧,但住不好,住得好吧,但老母久病,没过过什么舒心日子。
爱不爱什么的,不确定,于是,她同情他。
她原是有选择的。
父亲把她许给他之后,只是一句口头承诺,并没走个结婚的场子,她外出打工讨生活去了,她有哥哥,去世了,有妹妹,年纪还小着,有心怀“大事”不涉家务琐事的父亲,没有办法,日子要过下去,得出去,离开这里,这穷苦落魄的快被世人遗忘的地儿。
她也确实来到了大地方,上海。
在那里给人做保姆,她幸运呢,那家人待她尤其好,家里有一个儿子,男女主人更是把她当女儿,特别是家里的女主人,对她爱得不行,信任得不行。现在看那时候的照片,每一张她的脸上都是带着笑容,上海那时候也繁华,她的家离这繁华地那么远,可她在那片繁华里却如鱼得水,她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吸引人了。
她原可以一直留在那儿的,她可以找好的工作,学更多的知识,长更宽广的眼界,可以让女主人介绍个更好的人,只要她自私一点,坚定一点,父亲那边向来爱护她,山高皇帝远,一句口头承诺,不会怎样的。
她回来了。
她和他结婚了。
他的命运是改变了,娶了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有了村里最有话语权的丈人,养母后来也去世了。
父亲有话语权,不代表有钱,那时候情形不同,有话语权的人要越穷才越受人敬重。
他和养母住的房子,原先只是个破棚子,冬不御寒夏不耐晒,两个人过多了苦日子,这期间,他们有了孩子。
好在两个人都勤快,说过了,勤快,那时候是个好词。
后来他们搬下山,不再住山脚下的破棚子,他们一直不断搬家,搬了三四次。
再后来,原先家庭的哥哥们来找他了,他的哥哥弟弟现在住在一起,想把他也寻回去,他答应了,即便,那里是另一个山脚下。
他找了好多处差事,远的在广东深圳,最后只在离家最近的城里谋了个给厨师打下手的小差,他孤僻又后知后觉,那不是个能容忍人后知后觉的美差。
她很能干,又聪明,回上海去了。
那边待她如女儿的“妈妈”(她是这么称呼的)去世了,但“妈妈”的儿子还待她一样地好,交给她很多重要差事,她完成得很好,也努力肯学。
她的精明强干似乎衬托了他的平庸无事。
她没注意到,但他很往心里去。
他好像生怕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似的,他怕极了旁人的眼光,他怕自己不中用,他怕别人若有似无的说三道四,怕极了,他也一直是怯懦懦的,似乎搬回来“家”这边以后,他就没自在过。
所有人都知道他恨极了自己的原生父母,不然,为什么清明节扫墓他一次都没去过,每次都是往养母的墓地那边跑。
他们后来经常冷战,几天不说一句话的夫妻,太少见了。
上海的厂子要在她家乡这边开分厂,她是分厂的负责人,他是分厂的普通员工。
敢当众辱骂上级还不被开除的人,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
她很焦虑,焦虑而无能为力,偷偷哭过不少,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分房睡很久了。
她后悔呀,后悔她的一时同情。
他熬出了她的白发,他自己反倒是更年轻了呢。
她因公回上海去了,他并不知道,所谓的“因公”,是她偷偷请求上级得来的,他逼她待不下去了。
......
苏青决定以后再不给机会让自己与父亲独处这么长时间了,她了解并懂得了母亲的无法忍受,但还没能真情意切的体会,毕竟,父亲于她,只是冷淡,于母亲,是精神上的暴力摧残,肢体上的暴戾,在他的丈人身上也曾爆发。
她劝过母亲,说分开吧,也看到过母亲的回应,热泪与一言不发。
冬天真冷啊,就算靠近山里也不能这么冷吧,难以忍受的冷,能撑下去吗,谁也不知道。
快过年了,苏青想着,过年早已没多大趣味,只是明年开春,会暖和一点吗?
文: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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