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反义词是什么？

　　十年前我在向阳镇读高中。十月天气开始变冷，我搬到上铺和承一起睡。有天晚上熄了灯，他莫名其妙问了这样的问题。

　　一下子把我问住。

　　很多年，都没想到答案。

　　十年后，承新婚，在婚礼上闪了腰，趴在床上孵药的时候发消息来。什么都没说，先发了张新娘和他的合照。

　　女孩很漂亮，穿着白色高领毛衣，一脸温婉。男孩略显成熟，也许该称之为男人，只是我印象里他一直是少年时男孩的样子。比那时胖了两圈，里面穿粉色衬衫搭配正红色领带，外面是一件黑色西装。他的脸看过去很平庸，也许是照片没拍好，也许是状态有些疲惫，前阵子见过他还不是这样。照片永远对实象有一定程度的失真。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承，和印象里的英俊少年已经判若两人。

　　道了喜，他回了谢谢，就接着说在婚礼上闪了腰。围绕着腰伤聊几句，约下次相聚，再谈到结婚。

　　我说不急。他说，你赶紧的，别不急。年纪大了不好找。

　　别人催婚时这样说我总觉得动机可疑，但是承这么说，却相信他是单纯地出于好心。这种信任超过了一般的亲人，十年的友谊，彼此早有默契。只是我无法跟他说，我想结的婚和你想结的婚，是两种不同的婚姻。他知道我的性取向，但从来不跟我聊这些。

　　高中毕业后就很少联系。中间许多年只见过几次面。直到去年我辞职搬到上海，暂住二哥的宿舍，四出面试，得空去了他家。我在视频里和他女朋友打招呼，看他们打情骂俏其乐无穷的样子，心里也替他高兴。吃着我们自己烧的菜，喝了点啤酒，但没有多少话题可聊。大部分时间趴在床上各自玩手机。在长久的沉默里，我们没有刻意找话说。也许还是多少疏远了些，和从前一起同仇敌忾对抗高考相比，多了一些距离——我因写作而走上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路，他要面对的是俗世男女的人间烟火。但我们了解彼此的心性和品格，互相感情的连接还是在。

　　十九岁的承，没有啤酒肚，身材匀称，时常面带笑容，一笑起来眼角皱起许多细细的纹路。说话俏皮。喜欢对着一面小镜子梳头，笑嘻嘻地欣赏和赞叹。喜欢穿白色外套和白色的鞋，换下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喜欢站在樱花树下伸手接住落下的花瓣。喜欢给喜欢的女生写情书。

　　对着镜子，他有很多话说。

　　——之所以我帅得震撼人心，都是因为我爸妈。

　　——我发现这张脸不是属于我的，是全世界的。

　　向阳高中的住宿条件一直很简陋，一张上下铺通常睡四个人。学生从自己家带被子来，两个人睡一床，一张被子垫，一张被子盖。能剩下的单人铺位极少，也没几个人喜欢一个人睡，到了冬天，宿舍里冷得像冰窖。熄了灯，大家会缩在被窝里热闹地开开玩笑闲聊一阵，直到老师来查房。据说，也有人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书温习功课。我和承是没有的。承有次下了晚自习劝解已厌倦学习的我，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我们喜欢玩一些青春期男生爱玩的游戏，彼此抚摸，拥抱，作出放浪形骸的姿势，假装在热烈地交合，摩挲着脸颊和身体，发出夸张的叫声，但是从没有认真。我们都明白，游戏就只是游戏。

　　至于后来我喜欢上他，当面向他告白，那是另外一个很长的故事。如今想来，只觉得好笑。十八九岁，只能说还是小孩子。我不再是少年的我，承也不是。我们依然是好友，最后留在同一座城市，这是值得珍惜的缘分。只是，彼此的感情已经不同，有经过时间变得更深厚的部分，也有阅历不同造成更淡更远的部分。少年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同的我。而爱情，毫无疑问，具有难以计算的时间期限。就像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殷离最终发现自己喜欢的仅仅是少年时代的张无忌，而不是眼前活生生的明教教主。

　　一段爱情留在时间的脚印里，逐渐被风沙覆盖，人走过了，路就断了，青春没有第二次，眼前都是全新的路。

　　春节假期，看着家乡的一切，难免就想起上学时的事情。但这里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空巢。人们聚集在一起，拜年，打牌，闲话，把难得的空闲时间轻易地打发。我前几天写文章探讨催婚的问题，思考为什么已婚人士热衷于催婚，得出的结论是孤独。

　　再深入下去，想到，人们是因为天性孤独，所以才如此渴望不断去制造同类。本质上，他们想要的是了解。只有同类，才可能互相了解。

　　热衷于集体生活，期待着子孙兴旺，好像身边的亲友越多，孤独就可以被分解和消除，至少看上去不是那么显著。好像孤独真是一件奇耻大辱。在我看来，都是徒劳。在我看来，孤独并不可耻，它不过是生命的常态。

　　真正可以让人觉得不那么孤独的，也许只有来自他人精神上的认同和了解。普通人难以想到或表达出这一层意思，因为这是藏在他们潜意识里的东西。

　　没结过婚的人，怎么能了解已婚人士的辛苦与幸福。

　　没生过孩子，怎么能了解带孩子的疲累与欢乐。

　　没打过牌，怎么能了解打牌的输或赢。

　　说到底，每个人的性格，经历，喜好都不尽同，这让人们的孤独找不到感同身受的排风窗口。

　　人总是希望身边的人可以和自己有相同或类似的经历，这样才能加深彼此的了解和情感上的连接。

　　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一遍遍倾诉失去孩子的痛苦经历，渴望得到他人的了解。但她忽略的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尤其痛苦和孤独。每个人的孤独拥有相同的本质却又表现出各异的形式。

　　有一年春假假期，爷爷告诫我，找对象要找一个同行，最好也是学美术的，有共同语言。

　　七十多岁的爷爷和六十多的奶奶，一起生活三十多年，但他们之间却始终缺乏深刻的了解。

　　奶奶不了解爷爷书法里字句背后的含义，不了解他写的那些古体诗，不了解他从网上买那么多瓶瓶罐罐和工艺品究竟有什么价值。同样，爷爷不了解奶奶除了广场舞以外还喜欢些什么。

　　同样，我庞大的家族人群里，也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对于写作与生俱来的热爱，以及在看书和写作中得到怎样的安慰和快乐。我也体会不到他们从打牌中得到的那种孜孜不倦的热情。

　　第一个让我感到，可以深刻地了解对方的人，是朋友路卡斯。我们是同乡，一样的性取向，都在为写作而学习，在一个作者群里认识，都在豆瓣阅读发表过文字作品。

　　我常常和路卡斯因讨论文学长久地争辩，几次在上班的时候，差点被他气得背过去。后来我们认识得久了，就很少聊文学，一方面我们的争辩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写作理念不同，另一方面，我们都越来越清楚，写作是一项至为孤独和内向的工作，是难以拿出来跟人讨论的。更多地，我们开始闲聊一些日常生活。

　　和路卡斯可以断续地聊一整天，或者好几天都不说话。有时看到消息，无话可说，就一字不回，他亦如此。偶尔，一条微信消息可以写上三五百字。我们写了新的小说，哪怕只是灵光一闪的构思，或者还未修改的第一遍初稿，都会发给彼此看看，提出意见。

　　看到有意思的新闻，公众号文章或者小视频，他会直接发链接过来。有些我看了，发表几句读后感，有些来不及看或者不感兴趣，就扔在那里，不去点开。有时，他会告诉我他正在做的事情，刚拍的和猫咪脸贴脸的合照。告诉我他过几天要和男朋友去哪里旅行。

　　有时我一觉醒来就会看到他的消息。印象最深的一次对话：

　　路卡斯：

　　无穷的人们，无数的远方，都和我有关。

　　——鲁迅

　　我：

　　路呵路，飘满红罂粟。

　　——北岛

　　这几天，路卡斯跟男朋友在缅甸旅行，依然给我发消息，告诉我一些国外的见闻，发来几张照片。说到除夕夜和母亲视频聊天，他很难过。母亲兴致勃勃地说着两个表妹相亲的事，他觉得是一种变相的催婚。

　　尽管见面的次数很少，而且每次都保证有第三者在场，但我依然觉得，在这荒芜的世间，路卡斯是和我站得最近的一个人。

　　我的思维是发散性思维，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不知有没有人可以看懂。

　　忆起在杭州红星剧院看新乐府的演出，高博文老师唱的那首苏州评弹《莺莺操琴》：先弹一曲《湘妃怨》，再弹一曲《凤求凰》，高山流水知音少，抬起身躯意彷徨。我坐在黑暗中潸然泪下。

　　关于孤独，想到许多，都凭直觉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否词不达意，又或者离题万里。　

　　但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晚上，我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想了这许多。所有散漫思维的片段都延伸交叉最终连在了一起。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我终于明白——孤独的反义词，是“了解”。不是快乐或幸福，不是陪伴或热闹，也不是爱或性。

　　有歌词曾经唱过——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我大意了，只记得是谢霆锋唱的，小学时常听，却到今天才发现，写的是众生的悲。

　　不知道承还记不记得他曾经比我有过更早慧的思考。记不记得他被我念念不忘的少年时的提问。如今都不重要，我没打算把答案告诉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