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太太喜欢听戏的缘由,这一日三姨太李惜颜命人备好马车,备了厚礼,亲自去了一趟离镇上十里远的王家村。
马车一路颠簸,直到傍晚才进了王家村的村口。此时夕阳西下,一切都被落日镀上了一层桔黄色,李惜颜拨开马车的帘子,望向窗外。自从十六岁嫁到苏府以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过这里了,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但这里仍然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变化。也许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个贫穷的村子里,做井底之蛙吗?
李惜颜是个孤女,一出生就被狠心的爹妈给扔在了王家村村口的大树下,那一年饥荒闹得厉害,为人父母,哪会无缘无故抛弃自己的子女?她一直觉得父母肯定是不想自己跟着他们饿死,才会出此下策的。
刚好要出远门唱戏的王家班经过村口,褓襁中哇哇啼哭的婴儿就被班头王岳岩捡到了,善良的班头可怜这个婴儿,便把她抱回家交由妻子,连同自己的儿子,一起抚养长大。婴儿的褓襁中仅有半块玉佩,残缺的玉佩上刻着一个“李”字,所以王岳岩给婴儿取名:李惜颜。
婴儿一天天长大,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因着从小就跟着王家班戏班子耳濡目染的关系,自是也会些唱戏耍花枪的功夫,儿子王梨川也慢慢长大,两个孩子乖巧懂事,平日里跟着戏班子东奔西走,一个演武生,一个唱花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当所有人都看好他们这一对的时候,王岳岩却心事重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惜颜的心并不属于这里,她的心很高、很远、很大,并不会甘心留在这里。果然王岳岩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李惜颜十六岁的这一年,他们王家班应邀去桐乡镇上给苏府唱戏,是为了庆贺苏老太太的六十大寿,这戏一唱就是三天三夜。
当李惜颜在戏台上甩着水袖、字正腔圆的唱着花旦时,被台下的苏老爷看中,次日就大张旗鼓地上门去提亲。
虽然苏老爷整整比她大了两轮,虽然她对师哥有感情,师哥对她也有感情,但是她不想一辈子就留在这个村子里,做一只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一直到老,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告诉自己感情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能够离开这里去过更好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所以当年苏老爷上门提亲她当场就答应了,没有女孩子该有的矜持跟羞涩,有的只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稳重与沉着。也许是她自小的命运造就了她的个性,如果自己都不为自己打算,那还有谁会为自己打算呢?
就算别人在背地里骂她李惜颜忘恩负义又怎样?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她李惜颜该怎么样活,无需跟别人交代。
只是看到师哥望着自己的眼神时,为何心会如此地疼痛?师哥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不舍,痛惜,无奈,还有深情,但是却没有看到一丝责备,师哥终究还是懂我的,但为何这七八年他却出门谋生,再也不曾回来?说到底终究是我辜负了他。
一路想着心事,李惜颜的泪珠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容,她从随身携带的匣子里拿出香脂粉,用手指轻轻地扑到脸颊上,眼里悲伤的神色消失了,重又换上她一贯的不动神色,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来。
马车在一座低矮的院子前停下来,随身丫头拨开帘子,搀扶着李惜颜走了下来,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暮色初露,各家各户就已经大门紧闭了。
家丁上前敲门,院里半晌才听到男人的声音:“谁呀?”
“请问王班主在家吗?我们是桐乡镇上苏府的,来请王班主来给我们大太太唱戏。”家丁高声回答。
院门缓缓开了,透出昏黄的灯光,出来一位老翁模样的男人,李惜颜借着灯光一看,此人正是师父王岳岩,只是才七八年的光景,竟然就已经如此老苍了,着实让她吃惊。
“师父啊,惜颜对不住你们!”李惜颜扑通一声跪在老翁面前,话未出却泪先落。
这一跪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也消除了师徒二人之间的怨恨,说是师徒,却是父女的情分,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养育了她,也教导了她,这情分恩重如山。
“孩子,起来吧。”王岳岩自是也老泪纵横,忙作势要把李惜颜扶起来。
李惜颜却并不起来,而是道:“师父,你要是还没有原谅惜颜,惜颜绝不起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原不原谅的,何况,我从没有把你当徒弟。”王岳岩看着李惜颜不解的眼神,接下去说道:“而是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般看待。”
“爹,就让我叫您一声‘爹’吧!”李惜颜站起来,见他如此说,便真情流露地喊出了声。
“哎。”王岳岩高兴的答应着,忙把他们请到里屋。
“老婆子,快来,咱闺女回来了。”王岳岩朝着灶堂里嚷嚷道。
老婆子忙跑过来,见着李惜颜,也是一脸喜悦,拉着她的手问寒嘘暖。
李惜颜命人把马车上的礼物搬到屋里,都是些茶叶好酒,糕点绸缎,应有尽有。
就着粗茶淡饭,用了晚饭,舟车劳顿,李惜颜决定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去,便让丫头侍卫都回房歇息了,自己来到师母的房间,叙旧聊天。
“闺女,你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已经很知足了,不必要带这么多东西。”
“女儿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自然是有必要的。都是女儿不孝,出嫁这么久都不曾回来看望二老,都是女儿的不是,望二老勿怪。”
“还说什么怪不怪的,你已经是苏家的人,就要遵守苏家的规矩,不要因为回来看望我们而坏了规矩,让你在苏家难做。”
“谢谢母亲理解女儿。”
“你这一去就是七八年,梨川也是在你出嫁之后就走的,家里就只剩下我们老两口。唉,心里也是总是记挂着你们俩,儿行千里母担忧。”
“那师哥回来过没有?”
“你师哥自走至今也没有回来过,只是时常寄信回来报平安,慰问我们二老。”
“师哥寄回来的信呢?”
“都在他的房间里,你想看就自己去拿吧。”
“天色不早了,那母亲也早点歇息吧。”
昏暗的房间内,李惜颜坐在窗前,桌子上摆放着几封信笺,苍劲有力的字迹,正是师哥王梨川的笔迹。
用手抚摸着信笺,李惜颜才感觉到自己心里对师哥的思念竟是那么深,不觉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仿佛师哥还在身边一样,这一夜李惜颜一直都在做梦,梦里都是曾经经历过的景象,先是小时候和师哥一起玩耍的情景,和师哥一起在戏台上唱戏的情形,还有出嫁的前一夜,师哥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连饭也没吃,估计是在为她的出嫁伤心难过,她送饭去给师哥。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她走进去,绊倒了地上的几个空酒瓶,师哥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她忙走过去,借着月色,见师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王梨川见是她来了,突然孩子似的扑进她的怀里哭了,边哭边喃喃道:“颜儿,你不该嫁给那个老头子的,你应该嫁给我的,从小我就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吗?让师哥带着你远走高飞吧,我们一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师哥,你喝醉了,净说胡话。”
“我没醉!颜儿,我稀罕你!我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
说着就把李惜颜一把搂进怀里,嘴唇已经贴上她的!她当真是又惊又怕,想推却推不开,想喊却喊不出,可是下一秒却又在心里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就让我在出嫁的最后一晚,把自己交给师哥吧。
“师哥,师哥......”李惜颜喃喃的喊着,从梦魇中惊醒,陡然睁开眼,已经是大天亮了。
丫头轻轻地敲一下门:“三姨太,您睡醒了吗?让我进来给您梳洗吧。”
她定一定神才道:“进来吧。”
梳洗完毕,李惜颜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回府了,开戏的日子定下来了,是腊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