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人的艺术——梁实秋

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骂人就是有道德观念的意思,因为在骂人的时候,至少在骂人者自己看来那人有该骂的地方。何者该骂,何者不该骂,这个抉择的标准是极道德的,所以根本不骂人,大可不必。

骂人是一种发泄感情的方法,尤其是那种怨怒的感情。想骂人的时候而不骂,时常在身体上弄出毛病,所以想骂人时,骂骂何妨?但是,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试的。有因为骂人挨嘴巴的,有因为骂人吃官司的,有因为骂人反被人骂的,这些都是不会骂人的缘故。

[]知己知彼

骂人是和动手打架一样的,你如果敢打人一拳,先要自己揣度下,自己是否吃得起别人一拳。譬如你骂他是“屈死”,你要先反省自己和“屈死”有无分别。你骂人荒唐,你自己要想想是否曾吃喝嫖赌。否则别人回敬你一两句,你就受不了。所以别人有某种短处,而自己也正有此病,那么在骂他的时候只得割爱。

[]无骂不如己者

要骂人必须挑比你厉害的人,譬如比你漂亮点儿、或比你坏但比你得势的人物。总之,那人无论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都要能胜过你,你才不吃亏。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因为身份相同的人才肯对骂。在坏的方面胜过你的,你骂他就如教训一般,他即便回骂,一般人不会李辉他们的。假如你骂一个无关同样的人,你越骂他,他越得意,时常可以把一个无名小卒骂出名了。

[]适可而止

骂大人物,骂到他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则一般人对你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无理取闹。骂小人物,骂到他不能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则一般人对你也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欺负弱者。

[]态度坚定

骂人最忌浮躁。一语不合,面红筋跳,暴跳如雷,此灌夫骂座、泼妇骂街之术,不足以言骂人。善骂者必须态度镇静,形若无事。普通一般骂人,谁的声音高便算谁占理,谁的来势猛便算谁骂赢,惟真善骂人者,乃能避其锋而击其懈。你等他骂得疲倦的时候,只需要轻轻地回敬一句,让他再吼一阵;在他暴躁不堪的时候,你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力气,把他气得死去活来,骂得他针针见血。

[]出言典雅

骂人要骂得微妙含蓄,你骂他一句要使他不甚觉得是骂,等到想过一遍才慢慢觉悟出这句话不是好话,让他笑着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灰,这才是骂人的上乘。欲达到此种目的,深刻之用意固不可少,而典雅之言则尤为重要。

言辞典雅使得听者不觉刺耳。如要骂人骂得典雅,则首先要在骂时万万别提女人身上的某个部分,万万不要涉及生理学范围;骂人一骂到生理学范围以内,底下再有什么话都不好说了。譬如你要骂某人,千万别提及他的令堂令妹,因为这样一来便无是非可言,并且你自己也不免有令堂令妹,他若回敬起来,岂非势均力敌、半斤八两?

再者,骂人的时候,最好不要加人以种种难堪的词汇,称呼起来总要客气,即使他是卑鄙小人,你也不妨称他为先生,越是客气越骂得有力量。骂得时候最好饮用他自己的词句,这不但可以使他难堪,还可以减轻他对你骂的力量。俗话少用,因为俗话一览无遗,不若典雅古文曲折含蓄。

[]旁敲侧击

他偷东西,你骂他是贼;他抢东西,你骂他是盗,这是愚笨。骂人必须先明虚实掩映之法,须烘托旁衬、旁敲侧击,在要紧处只一语便得,所谓杀人于咽喉处着刀。越要骂他,你越要原谅他,即便说些恭维话也不为过,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你所骂是真实确凿的,让旁人看起来也可见得你的度量。

[]以退为进

两人对骂,而自己亦有理屈之处,则出于开骂伊始特宜主意,最好是毅然将自己理屈之处完全承认下来,即使道歉认错均不妨事。先把自己理屈之处轻轻遮掩过去,然后再重整旗鼓、着着逼人,方可无后顾之忧。

即使没有理屈的地方,也绝不可自行夸张,务必要谦逊不遑,把自己的位置降到一个不可再降的位置,然后骂起人来,自有一种公正光明的态度。否则你骂他一两句,他便以你个人的事反唇相讥,一场对骂变成两个人私下口角,是非曲直无从判断。所以骂人者自己要低声下气,次所谓以退为进。

[]预设埋伏

你把这句话骂过去,你便要想想看,他将用什么话骂回来。有眼光的骂人者,便处处留神,或是先将他要骂你的话替他说出来,或是预先安设埋伏,令他骂回来的话失去效力。他骂你的话,你替他说出来,这便等于缴了他的械一般。预设埋伏,便是在要攻击你的地方,你先轻轻地安下话根,然后他骂过来就等于枪弹打在沙包上。

[]小题大作

如对方有该骂之处,而题目身小、不值得一骂,或你所知不多、不足一骂,那时候你便可用小题大作之法,来扩大题目。先用诚恳而怀疑的态度引申对方的意思,由不紧要之点引到大题目上去,处处用严谨的逻辑逼他说出不逻辑的话来,或是逼他说出合乎逻辑但不合乎理的话来,然后你再大举骂他,骂到他体无完肤为止,而原来惹动你的小题目,轻轻一提便了。

[]远交近攻

一个时候,只能骂一个人,或一种人,或一派人。绝不宜多树敌。所以骂人的时候,万勿连累旁人,即使必须牵涉多人,你也要表示好意,否则回骂之声纷至沓来,使你无从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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