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他老人家具备传统老汉的一切美好品质。
1937年爷爷和奶奶成亲,那是个动乱的年代,国共内战还没有画上句号,日本鬼子也在这一年混进中国。
爷爷和奶奶成亲被安排在晚上,没有举行婚礼,没有亲戚朋友参加,不敢放鞭炮。
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几个人,推着独轮的太平车,把奶奶从她娘家人手里接回家。
刚刚吃过早饭,太奶奶便喝令奶奶脱掉婚衣,拔下簪子弄乱头发,让她换上一身破旧的纯黑衣服,然后从锅底捞一把锅灰,往奶奶的脸上乱抹几下,最后又给奶奶围上一个长方形的蓝花粗布手巾。
奶奶对太奶奶这种举动没有半点反抗,奶奶知道,太奶奶是在保护她,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随便出门,她们随时都有被国军和日本鬼子伤害的危险。
新婚第二天,爷爷和家里的一头小毛驴,就被国民军虏走了,爷爷抬担架、挖灶、做饭、伺候伤员,做一切国民军不想做的事。小毛驴驮锅、驮米面、驮枪杆、驮国民军一切不想驮的东西。
太爷爷担心爷爷,整天整夜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太奶奶、奶奶担心爷爷,难过的整天整夜的抹眼泪。
天天到村头张望的太奶奶,终于张望到爷爷的身影。爷爷说一路上他都很勤快,不敢不老实不听话,他亲眼目睹逃跑的人,被官兵用机关枪打成“马蜂窝”。
太爷爷拿来家里的红薯秧、芝麻杆、豆秸杆、玉米棒给爷爷和小毛驴熏火、压惊、驱寒。
爷爷回来后倒头睡了两天两夜,最终大病一场。小毛驴没能熬过冬天无疾而死,爷爷说它是受到惊厥。
岁月过滤着磨难,过滤着沧桑,过滤着一切的无法阻挡。
太爷爷太奶奶在战乱中相继去世,爷爷和奶奶坚强成几个孩的脊梁。他们不能预知今后的日子将会怎样继续。
1941年,河南省大部分出现旱情,家家户户的庄稼几乎都是颗粒无收。村民们开始背井离乡逃荒要饭。
1942年旱情进一步加重,草根树皮都被人们拿来充饥,灾民们开始大量死亡,这就是举世震惊的“中原大饥荒”。草根被挖尽,树皮被剥光,能拿来充饥的都被人们搜刮干净。
爷爷奶奶和其他村民一样,为了养家糊口,想尽一切办法填饱肚子,爷爷刨树疙瘩,刨了一个又一个,刨了一车子又一车子,然后再拉到外地,换回裹腹的东西。
“吃”是那时最重要,也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奶奶心疼爷爷,心疼三个孩子,自己从来不先吃一口饭,饿成全身浮肿,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我的奶奶没熬到全国解放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时,爷爷还不到四十岁,一个男人要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要付出多大的艰辛,要经历多少磨难,要牺牲多少个人恩怨。
爷爷有个隔墙邻居叫水莲,水莲和爷爷是同龄人。水莲有一男一女,男人得痨病死了,两家又是近邻,自然少不了来往。
大姑帅先出来反对爷爷去水莲家,大姑说水莲是个“扫把星”,谁粘谁倒霉,爷爷很苦恼。
小孩子根本不理解大人的世界,爷爷说他们只是说说话,解解闷。同病相怜互诉苦衷,彼此连手都没有碰一下,既然孩子们在意,他慢慢的就不去走动了。
1949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人们的第一个春天开始了。
爷爷说解放后,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他甩开膀子干农活,几个孩子陆续成了家,有了外孙,有了孙子和孙女。孩子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爷爷变成纯粹的孤家寡人。
开始有人给爷爷张罗老伴,姑姑、父亲还是阻拦他,爷爷说年龄大了不找啦,陪伴他的小黄狗也变成了老黄狗。
转眼到了70年代,这是个特殊的年代,实行的是“定量供给制”,每个人一年的供油量只有两斤多,其中面、米、肉、布、豆、肥皂都是凭票供应的,北方人供给面,南方人供给米。冬天吃大白菜和大萝卜。那时家家地窖里,都多多少少存下一些大白菜和大萝卜。
爷爷听说水莲生病了,他去集市买回两条鱼,挨到天黑才去水莲家,他不想让村里人说水莲的闲话。
水莲见到爷爷,想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爷爷没说话用手势制止了。爷爷默默地走进厨房……
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水莲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到碗中。爷爷和水莲之间,一切对话都变成了多余。
水莲走了,水莲葬在村南的桃林里,爷爷经常带着大黄去看她,大黄和爷爷一样,静静地守护着水莲,不说一句话。
改革开放后爷爷老了,爷爷爱看戏,我也跟着他南跑、北跑赶戏场子。
我和爷爷搭火车去民权看戏,那时火车票是两角钱,戏票一毛五。而我的零食要花掉爷爷五六角,爷爷看戏我吃零食,吃麻花嘴上磨出过泡,啃甘蔗舌头划过血口子,嗑瓜子牙齿留下豁齿。
在本村和邻村看戏也一样,爷爷看戏我吃零食,慢慢的我也喜欢上看戏。有时还能学唱几句,这让爷爷很高兴,他经常在别人面前夸奖我。现在我那点对戏曲的热爱,都是爷爷给我的馈赠。
八十多岁的爷爷又去三丈寺看戏,他看完白天的戏没有回家,接着看晚上的戏,看到中间,突然 天气大变,狂风加杂着雨点洒下来,戏场一下子炸开了锅,拥挤的人群把爷爷踩在脚下……
爷爷的腿骨折了,从此他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床上度过的。陪伴他最多的是我和大黄,姑姑偶尔来一次,大多待上几个小时就回家。
在爷爷去世前,他有一段时间爱说梦话,嘴里含糊不清,叫水莲,水莲……夜深人静时也爱说胡话,有时还唱戏。我经常听见爷爷唱:“共产党好,共产党强,共产党给我馍吃,共产党让我喝汤。”我想也许是爷爷当年被饿怕了吧!
1981年爷爷去世了,父亲说爷爷活着时好看戏,出葬前请来唢呐队,让爷爷在抑扬顿挫的乐声中,走向另一个世界。
爷爷一生节俭,父亲要让他走的风光些,给他扎了纸人、纸马、角楼、汽车、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摇钱树、聚宝盆、存折等,父亲、姑姑把能想到的都做到了。
我想了很多,如果爷爷健在,他能不能乐意,享受现代化的生活节奏?如果有可能,让爷爷回到他当年生活的那个时代,一定不要再留下遗憾。我们现在给他的,他未必感到舒心,他开心的事却被我们葬送。这一点还有许多人不明白……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