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金锁记》,忠实了原著的编排。看过之后,无甚大的毛病,唯一的缺点,可能是舞台场景太过简陋了吧。不过,这样的话剧,是靠剧情来支撑的吧。有了剧情也才有了灵与魂,其他外在的也只是辅助而已,这才是抓住了核心与本在。
喜欢张爱玲的人,应该都比较熟悉这篇中篇小说吧,《金锁记》。简单地来说呢,也就是一个女人被金锁锁住的一生,单单有了物质上的丰盈,情感与精神上却是虚空的,也可以说是饱受摧残的。情感无处通融,无可诉说,情欲无可释放与表达。
终于,生命渐渐地枯萎,有了变态畸形的怨念。甚而至,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周围人的生命,蹂躏、糟蹋、摧毁之。终于,自己不幸的生命有了相似,有了延续,有了寄托。最后,个个的不幸里,总算是心平气和了。
所以,一个人的不幸,往往会改变他对世界的看法,带来更多人的不幸。所以啊,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世界,至少是他周边的世界。
曹七巧,她的不幸是谁造成的呢?
她的哥嫂吗?乱世里的小市民,为求温饱,为求安稳,把自己的妹妹送进了豪门大院。而,罔顾了嫁娶对象,是人,还是鬼?这样的哥嫂,似乎太过残忍与无情了。但,那样的年月,从来都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平常百姓家来说,温饱就是天大的事,活下来,就是最幸运的事。尊严,又是什么呢,值得介怀与持奉吗?先贤圣人们,不是也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那么,除了温饱,没有什么大事了吧。
作为一家之主的哥哥,得有最为实在的谋划,让妹妹活下来,让一家人活下来。所以,其他的都是不作考量的,唯有生存才是最关键的。这,似乎契合了一个伟大的哲学式的命题与思考: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确实,这是实实在在摆在哥哥面前的一个两难抉择。但,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果敢,家族的延继才是关切,不由得任何的迟疑。要知道,竞争者比比皆是,你犹豫的时候,可能就是别人捷足先登的机会。所以,索性决绝一点吧,即使将来有怨有恨,那也是活下来才有的纠缠啊。
所以啊,情种,只生在富贵家;普通老百姓,只有实实在在的生活。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已经失去了“爱情”的妹妹,可不能再失去“面包”了。所以,火坑,也得跳,必须跳,而且还是睁着眼跳。这,也许就是生民的无奈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仅仅是为了活,苟且地活。一开始,就是这样不对等的“攀高枝”,那么,接下来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以至于,自己作为舅老爷串门子,也是卑躬屈膝里的攀附,冷言冷语里的乞讨。常来常往里,只是丫头们嘴里的消遣与笑话。
万恶的世俗吗?中国古话说得好:婚姻,要门当户对,两情相悦。《诗经》里也有美好又纯善爱情的样子,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纯善与两厢情愿;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美好与忠贞不渝。对于爱情,我们有美好的希冀与渴望,都希望自己是那个足够幸运的人,能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即使是悲情的爱情小说,最终的结局也都会是美好的大团圆,照顾到了世人拳拳地期许之情。殊不知,这正是世人的可怜之处,往往在空幻里,想象着战胜了一切。用所有的或然、偶然来成全自己一厢情愿的意淫,可笑吧。
没有爱情的婚姻,甚至是没有温度的丈夫,如死尸一般的身体,整天地躺着床上,安安静静的,本本分分的,生命,在这里是静止的。但,七巧不是啊,她有着岁月里的蓬勃与旺盛,生命正恣意地绽放着她最美的姿态,她激情着,活力着。所以,一动一静里,一盛一衰里,会有爱情吗?答案是否定的,她,本来也就是嫁进来混口吃食的,这在婚姻之初,就是不言而喻的,心知肚明的。这样的婚姻,从来就没有爱情的萌生与滋养。
所以,郎情妾意的共好,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了。婚姻,在这里就只剩下繁衍了,如草木虫兽一般,无知无觉地,疯狂地繁衍。现实,从来都是这样的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用它极其冷酷的真面目,看视着汹汹的人世。任凭你们跳蹦,始终,也跳不出现实的藩篱。
所以呢,不对等的婚姻,必然带来不对等的人际。大家族的和和美美里,往往是暗潮汹涌的,勾心斗角的,防不胜防的诋毁、挤兑、暗掐。姜家大宅,书香门第里,豪门大院里,也总是少了那么一些温文尔雅的斯文,多了那么一些贵贱有别的市侩。
七巧,就是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顽强地活着。与外面的喧嚣相比,终年卧床的丈夫,不争不抢,不吵不闹,这样的生命是纯粹又干净的吧。好像,提前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一切的吵嚷喧嚣,都将归于平静。但,七巧是不服的,她有旺盛的生命力。她,要争要抢,要吵要闹。作为家中的二嫂,她恭敬着家中的老辈人,侍奉着常年卧病在床的丈夫,奉养着一双子女。别人要做的,她免不了;别人有的,她也有;别人不曾遭遇的,她却时时刻刻体验着。她的苦痛,她的煎熬,周围人都熟视无睹,漠不关心。家中的老辈人、同辈人,甚至是指使丫头都看不起她,始终都是别人闲言碎语里的笑话。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实大门里却是:进了一家门,也不一定是一家人。人情的淡漠,可见一斑,没有感同身受的痛楚,就没有怜悯。生活里,更多的是现实的考量,所谓的“二八原则”,跨越着时代,演绎着人性,不停不歇。
是七巧自己吧?旧时代的女性,没有太多的自主权,她们的命运往往都是掌握在了长辈人的手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小概率里,小心翼翼地期冀着自己的小幸福。福祸,都是天注定的,但,更多的还是家族决定的吧。女人,旧时代的女人,卑贱又卑微。但,她们却往往承担了负担整个家族的使命,家族的兴衰荣辱,都在她们身上了。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族,生养了她,反过来,她就应该回报整个家族。
《红楼梦》里的迎春,不也是承担了这样的使命吗?也许,从名字里也能窥探出来吧,迎春,春之始,百花争妍、万物繁茂。那么,春去后,必然是万物颓丧、凋零落败的。季节里注定了的,况乎人世呢?七巧,也好在这个“巧”字,是借力打力,是善假于物的智慧,所以,女人,往往是可以改变自己,或是整个家族命运的。
进入姜家后,七巧耿耿于怀自己的出生,自己婚姻的初衷。别人的微言微行,都是她费思量的探究,每每都耗尽了精力。慢慢地,她学会了自嘲,用自己的短处来攻击别人的长处,越是糟糕不堪的,越是鲜明地渲染。遮羞布是用不着的,坦坦荡荡地多好,索性,大家都坦诚相见了吧。但,大方之家的涵养还是要的,姜家人还是弃之不得的。所以,周遭的虚以委蛇里,遮遮掩掩里,羞羞答答里,还有她这么一块“璞玉”。可以毫无顾忌地呈现自我,甚至是剖白自我,也是难得了吧?只是,越来越多的躲避和敬而远之,让她更加地孤立了。
落了单的她,更没了情感的交融与倾诉。闹哄哄的人世里,隔绝了自我,所有的情感都出于己,也终于己。活在了一个活死人的冰窖里,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七巧有自己的情感诉求,有自己的温凉感受,她也渴望美好。殊不知,一个健康的身体,对她来说,是多么地幸福与珍贵。无数次地,她叫喊着:你们去挨着他坐坐,你们去挨着他坐坐。冰冷,是丈夫冷冰冰的身体,是周遭人际里的淡漠,还有自己慢慢死去的心。
初时,一把锁,明晃晃、金灿灿的金锁,诱惑了她,摄住了她。满足了果腹之欲,解决了生命最本在的需求,诚然,是幸福的,幸运的。但,随之而来的纷纷情欲,又该如何自处呢?没有情感的婚姻,注定了是悲剧,背负太多情感以外东西的婚姻,注定是僵死,而且还是僵而不死。与时下俗称的“丧偶式”婚姻,某种程度上是遥相呼应的吧。都是没有灵魂婚姻,空有一具躯壳而已,还累人累己。
但是,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七巧的悲剧,现实的枷锁,她挣脱不掉,生存的现状,由不得她。自己的生存,背后家族的命运,膝下子女的性命。无形中都成了枷锁,一个自己永远摆脱不掉的枷锁,也是自己舍不得拿下来的“甜蜜负担”。试问:她的生命,还有多少是她自己能够左右的呢?
女人啊,你生来是那么地微贱,却又肩了如此沉重的使命。这是,多么地不公平,不公道啊。没有人,会在意你肩上重量几分?是否肩得住?相反,生存的狭隘里,处处道路以目,一个不当心,就是粉身碎骨的危险,伺机而动的兽们,争相上前撕咬争夺,包括自己的同类。他们的眼中没有一丝的怜悯与同情,只是穷凶极恶地虎视眈眈。
女人,风中摇曳的女人花,飘散的女人香。她们颤颤巍巍美的样子,淡淡幽幽散发的馨香,总是静静地,默默地,乘着风,披着雨。走过繁华,走过落寞,走过无数的岁月,始终绵延着,绵延着。
《金锁记》病态的婚姻,用一把金锁,锁住了一个人的一生,甚至两代人的一生,更或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一生。悠悠岁月,俗世人生里,潜移默化地,绵延不息着。世世代代不自知的人哪,还反复重复着这悲情又悲剧的老套戏码。荒谬,何时休?
我们需要的是健康的婚姻关系,用简奥斯汀的话来说:婚姻中,只考虑金钱是荒谬的,完全不考虑金钱是愚蠢的。有面包,更要有爱情,纷纷情欲,款款情深,才有回应,才会有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