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各个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老家,请客摆酒的人家越来越多,大国的厨师班子接到了不少邀请。成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洗菜、切菜、收拾桌子、洗碗,她来到这个班子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忙碌。
有什么不习惯的呢?她这大半辈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每天早上出门时,她都会望一眼墙上的那张遗照,那个跟她过了二十年也吵了二十年的男人,永远地闭嘴了。空荡荡的房子显得格外大,也格外冷清,所以她宁愿早出晚归地在人群中忙碌着,也不愿意独自待在家里。
晚上回到家,她会坐在床边,把辛苦一天换来的酬劳——一张粉色的百元大钞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大国这人很实在,干一天活,给一天钱,坚持每天下班时结清工资,绝不拖欠。一般请做他主厨的人家也都会在酒席结束时结清工钱,两方都特别干脆。
这样的日子,挺好,简单安稳,原来一个人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偶尔,她会端详一下镜子里那张粗糙、刻满皱纹的脸,从前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年轻时的成秀,是个俊俏能干的乡下妹子,长到十八九岁时,十里八乡前来提亲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最后,由父母做主,二十岁的她嫁给了邻村的梅福。梅福长得高大俊朗,一表人才,他学的是泥瓦工手艺,在一个建筑队里做事。结婚前成秀是认识梅福的,对这门亲事她很是满意。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人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了。
婚后的那几年,大概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幸福的日子了。两个女儿云儿和林儿相继出世,丈夫在建筑队里也越干越好,当上了小队长,收入比一般的家庭高。家里田里,她忙忙碌碌地操持着,却满怀喜悦,一心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然后再给丈夫生个儿子。
却没想到,老天爷也嫉妒这个幸福的小家庭。工地上的一场突发事故,把梅福和几个工友埋到了废墟底下,几个人当场死亡。噩耗传来的时候,成秀的肚子里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天仿佛瞬间塌下来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晕倒过去。
醒来时,身边站着五岁的大女儿云儿,三岁的小女儿林儿,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抱住两个孩子,想到孩子们再也没有爸爸了,不禁又痛哭不止。亲戚们闻讯都赶了过来,坐在堂屋里商议着,考虑到她身怀有孕,最后决定由孩子们的两个伯伯赶往出事地点去接回遗体,剩下的人留在家里筹备葬礼。
遗体运送回来了,她不顾亲人们的阻挠,坚持要最后看一眼那亲爱的丈夫。躺在棺材里的人已经面目全非,只看了一眼,她又晕倒在地。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床上,娘家妈妈整晚守着她。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泪水几乎已经流干了。
妈妈握着她的手说:“我苦命的孩子啊,妈知道你心里苦,他爸已经走了,你还年轻,一定要保重身体,孩子还小,你千万要挺住,别胡思乱想。往后的日子,苦是苦点,不还有我们大家帮忙拉扯吗!千万想开点啊孩子……”妈妈知道她的心思,有几次她都想趁人不备爬起来喝下墙角那瓶农药,带着肚子里的骨肉一起找他爸爸去!一想到将要生下这个注定苦命的孩子,她就绝望了。
然而看着两个幼小可爱的女儿,她狠不下心来。葬礼过后,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了,扛着锄头去村头的菜地锄草。村里每个见了她的人,都忍不住红了眼圈,一边劝她保重身体,一边感叹唏嘘不已。
她决定振作起来,坚强地面对苦难的生活,她知道在天上的丈夫肯定希望她把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几个月后,她生下了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是个儿子。听到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她落下了久违的眼泪,要是丈夫还活着,那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一个家庭呀!
儿子才满月,她就用一根粗布带把他背在背上,下地干活了。现在是四张嘴要吃饭,她一天也不能闲着。之前家里没有多少积蓄,丈夫出事时工地上赔了一笔钱,她不愿意动用,那是他用命换来的。丈夫的兄弟们提出帮她种那几亩田,她拒绝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一切都得靠自己才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爸爸一走,两个女儿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去田里干活时,云儿在家里带妹妹,还学着洗衣服、做饭。有一天成秀忙到天擦黑了才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云儿站在一把椅子上正满头大汗地炒着菜,林儿拿着火钳笨拙地在往灶里添着柴禾。日子过得很苦很累,但孩子们的乖巧懂事让她坚持了下来。
等到儿子念儿满一岁后,亲戚邻居们开始劝她再婚。她苦笑着说:“有谁会要我这样一个拖着三个孩子的女人啊?”她认定了没有男人肯接纳她和孩子们,已经打定主意独自带着孩子们生活下去。
没想到这样的人还真有!成秀姐姐的村里有一个单身汉大宽,因为家里穷,兄弟又多,快30岁了也没能娶到媳妇。他见过成秀几次,听说了她的情况后,表示愿意跟她结婚,也同意她带上三个孩子。
但是成秀却犹豫了,她怕孩子们到别人家里后会受委屈,她自己倒无所谓,在她心里排第一位的永远是三个孩子。在现在的村里,有孩子们的三个叔伯照应着,外人还不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一旦到了别人村里,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姐姐知道了成秀的担忧,便从中调解,一心想促成这门亲事。最后大宽同意入赘到成秀家里,他家里住房正紧张,而成秀死去的丈夫留下了三间宽敞的瓦房。
简单的婚礼后,大宽住到了成秀家里。家中有个男人,成秀确实轻松了不少。田地里的活儿有人分担了,云儿上学的学费也不用发愁了,有了什么事也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大宽还算勤快,农闲时他会去打零工补贴家用。对孩子们,虽然说不上有多好,但是他从来不打骂他们。成秀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所以当大宽提出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时,她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一年后,她给大宽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小乐。总算觉得不欠他什么了,大宽非常高兴,很疼爱这个儿子。家里的负担又加重了,平时难得做点好吃的,大宽总是让小乐先吃,哥哥姐姐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一旦他们与小乐有了什么争执,大宽的脸色便很难看,而成秀怕大宽生气,只得要求自己的三个孩子忍让。这几年成秀也看出来了,这个男人虽然名字叫大宽,心眼却窄得很。时间长了,哥哥姐姐们也习惯了小乐享有的特殊待遇,尽量让着他,小乐俨然成了家里的小霸王。
云儿读到小学毕业,成秀想让她继续读初中,大宽不乐意了:“一个女孩子,能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了!你还想让我一直供着她啊?”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云儿自小敏感懂事,13岁的她主动跟妈妈说她不想上学了,她想像隔壁的姐姐那样去村里新办的加工厂干活挣钱。多么懂事的孩子呀,成秀摸着她的头,暗暗落了几滴泪。由于年纪还小,云儿只能去加工厂领些半成品回家来加工,按件计酬,为了多赚钱,她经常忙活到半夜还不愿意睡觉。
等到小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的负担又重了许多。大宽却渐渐不愿去打零工了,农闲时他经常跟村里人一起打麻将喝酒。成秀说了他几次,他倒大吼大叫起来:“你想累死我吗!我赚的钱足够我儿子上学,至于你的那几个,这么多年没让他们挨饿受冻我就仁至义尽了!”两个人三天两头的吵架。林儿初中才读了两年,便辍学跟云儿一起去广东打工了。她走之前对母亲说:“妈,你别跟他吵架了,我们出去打工赚的钱,都寄回家给念儿交学费,一定要让他把书读下去!”成秀泣不成声,她不想让孩子们受委屈,可到头来还是委屈了她们,如果当初她不走再婚这一步,恐怕也是无力供三个孩子读书的。念儿靠着两个姐姐的资助,读到了大学毕业。
云儿和林儿先后出嫁,念儿也有了工作。成秀开始考虑做新房子的事情,这几年生活条件好了,村子里基本上没有瓦房了,村民们都盖起了新式的楼房。有儿子的人家,楼房是必须要有的,否则就别指望能娶上媳妇。他们这些年攒了一些钱,在房子做多大这件事情上,两人又起了争执。大宽只为他的儿子考虑,而成秀不能不考虑到念儿,她想把房子做大一些,让两个儿子将来结婚都有地方住。后来两个女儿出了一部分钱,大宽才勉强同意。
买材料,请师傅,打地基,为了省钱她和大宽都当起了小工,整整忙活了大半年,三间两层宽敞明亮的楼房做好了,累得瘦了一大圈的成秀终于能在村里挺起脊梁骨了。第二年,念儿带了漂亮的女朋友回家结婚,婚礼完全靠成秀一个人跑前跑后地张罗,大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婚礼结束,成秀终于舒了一口气,她在心里默默地对死去的前夫说:“我算对得起你了!如今三个孩子都成家了,你就放心吧!”
舒心的日子没过多久,大宽患了糖尿病,一开始没有太在意,拖着拖着竟然严重到双目失明。他的日常生活完全依靠成秀照顾,没法出门打麻将喝酒,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稍有不顺意的地方,就乱吼乱骂。成秀虽然心寒已久,还是尽心尽力伺候他。
成秀的妈妈年事已高,那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接到弟弟的电话后,她急忙赶过去探望。走之前她给大宽做好了一天的饭菜,拜托邻居大姐中午帮忙热一下端给大宽,她晚上就回来。妈妈摔得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她在那照顾了一天。
天擦黑时弟弟骑着摩托车送她回家,大宽从里面把门闩死了,任凭她怎么叫喊拍打,他就是不开门。邻居大姐说她帮大宽热过两次饭菜,端到桌前放好,不过他好像都没有吃。弟弟有些生气,从外面一脚把门踹开了。进门后他发现大宽躺在床上,气的揪住他的衣服说:“你现在吃喝拉撒都靠我姐姐照顾,还敢把她关在外面,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大宽也大吼道:“我屋里的事几时轮到你来管了?你算老几?”弟弟气得一拳打在他身上,成秀见状赶紧拉过弟弟,让他先回去。
她转身去厨房热了饭菜,喊大宽过来吃,他不理睬,背过身去睡着,没有再说一句话。成秀收拾了一下也躺下来,累了一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醒来,没有看到大宽,她起床寻找,赫然发现他吊死在另一个房间的窗户上。她吓得大声尖叫,等到邻居听到喊声跑过来帮忙放下大宽时,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他应该是半夜爬起来的,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成秀喃喃自语道。她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究竟是伤心难过还是责怪怨恨,或者是轻松解脱?
小乐从外地赶回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就要去找他舅舅算账,被哥哥姐姐们拦住。然而作为儿子,他怎能不为死去的父亲讨个公道?最终,他和几个叔叔一起去舅舅家大闹了一场。死者为大,他舅舅只好自认倒霉,经过一番协商调解,最终他赔了六万块钱给小乐,这场纠纷才算了结,从此好好的亲戚也没法再来往了。
成秀两边为难,里外不是人,谁也不听她的。闹哄哄的葬礼一结束,她也心如死灰了。才五十几岁的年纪,已经送走了两任丈夫,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成秀却觉得自己好像是水泥做的。孩子们怕她一个人孤单,都要接她去城里住,她拒绝了。
她就想从此一个人安静地生活下去,再不为谁操心,再不看别人的脸色,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就像现在这样,早出晚归,在热闹的人堆里忙活着,用忙碌来滋润那濒临干涸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