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往四周看了看,深夜的街道极其安静,唯一的声音是几十米外偶尔车辆开过时发出的。她的前后并没有人,只有橘黄色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左面大约八十米处有罗马尼亚一家人在台阶上坐着,几个十来岁的姑娘穿着超短裙,正低头涂指甲油,那也是她熟悉的面孔。卡门再次确定了四周没有其他人,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快速地钻了进去。锁上门,卡门叹了口气,放松下来。每次进出都要十分警惕,这是她多年来和同伴们的经验了。
卡门住的地方有些特殊。西班牙语称之为“OKUPA”,说得难听点就是非法占领民居,好听点呢,应该是合理利用废弃建筑。卡门住的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每层两户人家。不过这幢60年代的楼已经被废弃十多年了,连同周围一圈建筑,似乎都被这个城市遗忘了。或者说,是被刻意忽略了,人们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正直的人们似乎也不愿意来这儿,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黑人,罗马尼亚人,嬉皮士,偷渡的,领救济金的……它似乎是整个城市的一个瘤子,却也像是流动不息的血管。
卡门上台阶到一楼,推开门走了进去,她没有直接进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厨房,把从酒吧带回来的一点土豆饼放进了微波炉里。看着微波炉发出的暖黄色的光,卡门这才感觉回到了家里。她把这里当作家,从她第一次进这个门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是一年多前,圣地亚哥把她带过来的。她以前只知道有OKUPA的存在,却从没真正见到过。她以为那必定会是脏乱的一团,各种人杂居在一起,家具电器都是捡来的,想想也不会是什么值得参观的地方。所以当圣地亚哥告诉她,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卡门心里是有些别扭的。
“叮”的一声打破了卡门的回忆,土豆饼热好了。卡门拿了一个杯子,在水龙头下灌了半杯水,直接在厨房里吃起晚饭来。其实这也不算晚饭,毕竟她上班前已经吃过了,可是6个多小时不停的工作,让她的肚子又空了起来。卡门小口但快速地吃完了土豆饼,把盘子洗干净放在晾干的地方,又倒了半杯水,便走出了厨房。她还不困,虽然现在已经是凌晨4点了,但长期的夜间工作已经改变了她的作息。卡门拿了个烟灰缸,走到客厅里,坐到她最喜欢的一角,开始卷起烟来。
卡门坐着的正是她自己捡回来的沙发。那时她还不住在这儿,卡门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正在自己的公寓里睡得昏昏沉沉,突然接到了圣地亚哥的电话。卡门本是恼火的,周末是她最忙的时候,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七八点才能回家,所有人都知道不该在这时候打扰她。她按住火气,接了电话,原来是圣地亚哥在她家附近的垃圾桶边发现了一个三人沙发,想让她一起帮忙带回OKUPA去,再找别人的话怕是来不及,要知道,一个完整且没多大破损的三人沙发,在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的人之间可是个抢手货。当时卡门其实是拒绝了的,她挂了电话,想睡却再也睡不着了,躺了五分钟,她叹了口气,便起身了。
那是卡门第一次进OKUPA。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虽然陈旧,但这是个干净整洁的住所。墙上贴了各种活动的海报,进口处是一面小黑板,标注了“住户们”需要遵守的规定。楼顶的栏杆上挂了不知名的绿植,蜿蜒垂下,已经长了三米多长。圣地亚哥住在三楼,但这个沙发并不是给他自己用的,他们把它抬到了一楼左面的客厅里。卡门这才发现,除了大门,这里其他的门都是没有锁的。一张深紫色的门帘突然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卷曲的深色短发,上身穿了一件条纹吊带,下身只穿了一条内裤。看到沙发时她高兴地尖叫了一声,直问圣地亚哥是在哪儿找到的。圣地亚哥笑了笑,指向卡门,说是她帮忙找到的。姑娘兴奋的扑向卡门,给了她两个长达五秒的吻。三人把沙发摆好,姑娘却突然大叫一声,冲进自己的房间,隔了大约半分钟,她手里抱着一条彩色编织的毛毯跑了出来,平铺在了新沙发上,“这是我藏了大半年的啦!终于可以用上了!”她冲卡门和圣地亚哥喊道。
卡门无端地也高兴了起来,她望向四周,斑驳但被重新涂抹过得墙壁,老旧的桌子一条腿没了,但又被用床头柜顶住,歪斜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放了好几百本书,还有几个小小的盆栽,有几颗长得很茂盛,一颗却好像已经枯死了,但却有人细心在上面贴了纸条,写着“不要扔掉”。莉迪亚,对,卡门已经知道那个姑娘,也就是她将来室友的名字了,给她和圣地亚哥倒了两杯咖啡。卡门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心想,这倒是个完整的杯子呢,和这个地方反而不配了。她突然羡慕起住在这里的人来,这才是家不是么?一砖一瓦,一瓶一罐,都是他们自己寻来的,甚至是自己制造的,每一样都属于他们…… 哦不,卡门又想,但这个沙发是我的。她突然感到一阵温热的颤栗从脚趾传来,让她忍不住卷起整个身体,卡门努力地抱住手里的咖啡不让它溅出来。她知道是什么让她在颤抖,甚至让她有点热泪盈眶,那是一个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声音,它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这是我的沙发。”
她最终把这句话小声地说了出来,圣地亚哥似乎听到了,也似乎没有,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个春天卡门刚满二十岁,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了,她想进入这个地方,让它成为她的,或者,让她成为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