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摒弃道德约束,仔细去读米兰昆德拉《慢》里面关于T夫人的描写,会觉得T夫人果然是深懂生活艺术的高手。
T夫人为了在丈夫面前掩饰自己的侯爵情人,深夜带了一个骑士回家,和他度过了一个隽永难忘的爱情之夜。
早上离去时,骑士发现自己不过是一颗傀儡棋子,从此可能成为巴黎社交界的笑话,感觉很悲哀,直到他的灵魂越过时空,遇见200年后失败的文森特,才猛然顿悟,自己已经过了一个最美妙的夜晚,对于人生来说,这就足够了。
在调动骑士的过程中,T夫人懂得把握火候,并没有一步到位,而是透过暂缓、渐慢甚至停顿来激发骑士对美妙爱情的憧憬。她带着骑士来到小屋,说自己没有带钥匙,然后却巧合地发现小屋根本就没有锁(想想骑士当时雀跃的心情),他们走进小屋,聊聊天,骑士内心涟漪变成波涛,T夫人却又带着骑士去花园散步,骑士内心的情欲变得难以克制,越过200年,我们都能感受到他一边走在T夫人身边一边红赤的脸。他们最后进入镜屋,一间装满镜子的房间,专为爱情而备,骑士看见镜子里像是有千万对情侣在身旁,爱情的波涛终于变成千军万马。
米兰昆德拉早先的理想是当一个小提琴手,结果变成了跨界小说家。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深切地感受到节奏之于故事的重要性。
实际上,音乐最大的优势是可以将现实、想象和梦境结合起来,在彼此的撞击中,制造一种奇异的对时间的把握,在这种把握里,瞬间变成了形象,因形象而永恒难忘。
米兰昆德拉在这部小说里,所使用的的艺术尝试,恰恰是结合音乐元素的妙用,将现实的荒谬,想象的美好和梦境的可怖结合起来,三者此起彼伏,在看似疏离,彼此孤立的故事里,建立起一种统一,这种统一是对速度本身的思考。
昆德拉在这部小说中,致力于寻找一种对抗速度的艺术,最后他在T夫人的爱情故事里,找到了慢的乐趣,而这种乐趣恰恰是人类早已经丢失的珍贵艺术。
2.
在小说里,昆德拉讲述了普通人类对光荣的不懈追求。他认为我们所追求的光荣是一种隐私权的自愿暴露,比如我们肯定不希望自己像是一个亲王微服私访一间旅店一样显得默默无闻,而是希望自己像是查尔斯王子一样著名,哪怕是藏在地下18层洗澡,也能被摄像头追踪到。
因为,我们很少著名过,因此我们羡慕聚光灯下的美艳和万众瞩目,却无法体会毫无隐私的尴尬与愤怒。或者说,我们其实更贪婪,希望既拥有聚光灯下的万众瞩目,也不必接受那种脱光示众的羞辱感。
小说里的政客、学者和女人都被昆德拉在想象里审视了一遍,无一幸免,统统变成了舞台小丑,却自觉自愿。当然,除了T夫人。
看起来,基辛格似乎也维护了自己的光荣,他通过羞辱那个追求自己的女人实现了人格的独立。在另外一个故事里,贝尔克通过侮辱白衣女人似乎也实现了一种瞩目的超然。
但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成为T夫人。因为,他们始终在舞台上。而那几个女子,因为希望借着他们的荣光来扩大自我,使自己闪闪发光,结果,当然得不得爱情,只能收获满满的羞辱与愤怒的恶意。
她们不像那个被T夫人利用的骑士。骑士是被动的,但最后却能体会到因被动而带来的慢的好处,因此带着美好的心情,在晨雾中乘着马车轻快离去。而这两个女人,却想要通过支配,借助爱情的外衣获得大人物的隐秘光荣,结果只能自取其辱。
昆德拉在想像里构思了200年前后的几段爱情故事,实现对快与慢的阐述。白衣女人和基辛格崇拜者接近大人物,是为了获得一种人生的加速度,但是本身却并不具备对速度的掌控能力,结果被速度甩出了轨道。而骑士,则被T夫人稳稳驾驭,于是在适度的节奏中与T夫人共赴爱河。
朋友,我请你做个幸福的人。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结尾这样说。他还说,我们唯一的希望取决于你有否能力做个幸福的人。
在爱情里,能掌控的那一方始终占有绝对的主导权,但是能主导的这一方必须尽量冷静客观,明了自己最终要抵达的地方,如同T夫人一样长袖善舞,才能把爱情带到最美妙的终点。如果一开始就越过所有艺术的部分,越过辛苦的流汗,而想要直接步入高潮,那么最后只能留下乏味悔恨的回忆。
小说里,T夫人懂得慢慢消受黑夜的光阴,把时间一小段一小段烘托出来,使时间具备了形态,从而把一夜情变成了艺术,使其成为骑士苍白人生里的绝对亮点。
节奏,永远是留驻时间的最好技巧。
3.
穿三件套的青年嘲笑文森特说,我们没法选择我们出生的时代,我们大家都生活在摄像机前,这从此成为人类处境的一部分。
这句话让文森特非常苦恼,甚至愤怒,严重影响了他面对美女的情绪,导致他在该勃起时,那玩意儿像是个干瘪的草莓,在不该勃起时,却又变得难堪的倔强。
米兰昆德拉是一位捷克知识分子,流亡在法国。这种命运决定了他的文字主题里始终带着反抗的烙印。
在这部小说里,他借助知识分子贝尔克和文森特之口,两次说出同样一句话:反抗不由我们选择的人类处境。
这是一句极具存在主义之感的话。加缪也说不出这么像加缪的话。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人,却恰恰是最不能反抗的人。他们过于虚荣,过于追求荣光,在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把可怜的人置于自己的道德柔道之下,跳着道德之舞,却扮演着语言法西斯分子的角色。他们的所谓反抗,其实带着一种身不由已,他们希望自己万众瞩目,因此选择暴露在公众之下,但是暴露之后,却又不能收发自如,因此显得暴躁、易怒,可笑。
昆德拉在小说里,也表达了自己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同情和深切理解。那个捷克的昆虫学家,在摆脱桎梏后第一次出席大会,上台发言时沉浸在自己的大历史光荣中,感人的宣言背后,却是忘记发言主题的尴尬。
为了摆脱这种尴尬,他去游泳池游泳,因为这样就可以显示出他一身的肌肉,这是他曾经受难的证明。然而,一场意外打架,却让他差点丢掉了嘴巴里唯一一颗做桩的牙齿,那颗牙齿被一拳打的摇摇晃晃,代表着他即将要满口装假牙的噩运。
这种描写带有隐喻性质。捷克学者脆弱的自尊如同那一颗牙齿一样,在大会上被击的粉碎。聚光灯下的忧郁的自豪,根本不值一提。
捷克学者的倔强是米兰昆德拉的倔强,捷克学者的脆弱,也是米兰昆德拉的脆弱。
白衣女人遭遇贝尔克的侮辱之后,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这种不公正 “使她伟大”,她穿上白裙去找贝克尔,准备让这种伟大带上美丽的悲剧色彩。但结果却是更大的难堪。捷克学者的遭遇同样如此。
摄影师没有口臭,却依然按照白衣女人的要求去刷了牙,这也是对不公正的一种接受,于是在白衣女人心里,他变的像是一条狗一样。
因为在他们内心中,首先接受了暴力不公正给自己带来的美感。在一场斗争中,接受自己地位的那一方,本来就注定是要输掉的一方。 搭载速度暴力的便车,却又想在暴力中寻求反抗,这种努力是徒然的。
对于“不能反抗的命运”的最好反抗,其实是接受,因为那种命运原本想要加之于人的是愤怒和毁灭,而接受却刚好避开了这两点,正如骑士不能反抗T夫人的爱情陷阱一样,人类也无法反抗自己头上的命运,但是在接受中,找到存在其中的美感,却刚好实现了自己命运的救赎。
4.
在小说的开头,昆德拉说,未来是害怕的根源,谁不顾未来,谁就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一种悖论,拼命追求速度,却不过是希望忘记速度。这种追求只能让自己调入速度的漩涡里。
T夫人珍惜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于是小心地导演一场爱情,这场爱情在18世纪默默无闻,但是200年后,却变得唯美起来。他给人一种希望,使人既可以寻欢作乐还可以承受生活的分量。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里提到一个存在主义方程式:快的速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这是一条真理。
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家都像卑贱的奴才,在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人类处境中如沐春风。这种处境,就是对快的追求。
似乎人类都迷上了速度这个魔鬼,这个魔鬼让人注目于一切当下的事件,但是所有大事都被转头遗忘,似乎故意让我们感觉羞辱,似乎自己的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值得永久铭记。
这很可悲。
对抗这个速度魔鬼的唯一方式就是慢的艺术。
比如我们写字,慢慢写几句,每一笔尽量慢,体会笔划纸上的感觉,体会每一条笔顺的方向和长短,在那个过程中,时间似乎不存在。然而当我们开始停笔欣赏自己的字时,时间就又开始流动起来。只有那些字证明曾经有几分钟是不在时间之内的。
用一种真实的行为赋予时间形态,遗忘时间的存在,就是实现永恒的秘诀。
还有一种人,通过某种实际活动来感受时间的压力和分量,从而给它一种形态。比如村上春树。他在35年的跑步中,日日感受到时间加之于自身的重量,于是他终于选择一种半隐居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他又创造出一种写作的速度。
跑步和作品就是就是村上时间的形态。几十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情,会感觉很乏味,但是从时间的纵轴来看,却会发现积累的意义。
从长期来看,速度和效率在时间里没有色度,几乎不会留下痕迹。
真正的缓慢,适当添一点节奏,却能给时间画上重重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