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六岁,他五岁。
秦淮河的春天从不爽约,每年三月,便携着团团花簇如约而至。
我坐在开满白梅花的树叉上,望着空无一人的路口,午后的阳光照着我和花,还未完全褪去的春寒料峭,也渐渐有了些暖意。
去年梅子变黄的时候,父亲从这个路口出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问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说过年时。可是年关未至,父亲便让人捎回来了钱,和信。
除岁爆竹声里,我不小心看到母亲独自躲在屋里偷偷饮泣。
我猜,父亲不会回来了,至于原因,我猜不到。
只是,从那以后,母亲便时常在这棵树下望着村口。她从来不说,我却知道,她在盼着父亲回家。
我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和她一样,时常坐在这里,望着村口,盼着父亲回家。
“青梅,你不要坐的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
他骑着一只很难看的竹马,仰着头,一脸紧张的望着我,那个样子,实在很好笑。
我跳下树来,在他头上爆个响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姐!叫姐!叫姐!”
“你老是这么凶,我不要你做媳妇了!”他拖着那只很难看的竹马跑掉了,要不是母亲喊我,我一定追上去打他一顿,哼!
都怪我那一去不回的爹,偏偏给我订下这么一门亲事。
“青梅青梅。你瞧这花好不好看?”
他手捧一把梅花,递到我跟前,满眼笑意。
“好好的花,为什么要折下来?”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
他一愣,低下头小声说:“我只是不想你再爬到树上去看花……”
我十一岁。
他十岁。
又是春天,人间花开时节。漫天飞舞的风筝,其中一只黄色的蝴蝶,是父亲留下的。
突然,线断了!黄蝴蝶飘飘悠悠朝山岗那一边飞去……
待我们追上去时,它已经在几个大孩子手里了。
“我们的风筝,还给我!”
十岁的他比我还矮半个头,在那些大孩子眼里,简直就是个小屁孩。
“你的?写你名字了吗?”领头的小子插着腰,一脸凶相。
他好像有点害怕,但是却没有退步……
最后,他鼻青脸肿,而风筝,也破了。
“媳妇儿,对不起,是我没用!”
“谁是你媳妇儿?………傻瓜!不就是一只风筝吗?我早就不想要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黄蝴蝶,它孤零零一身残破躺在草地上。
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十四岁,我终于真的成了他媳妇儿。
红烛摇曳中,十三岁的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青梅…青梅…你怎么不理我?”
我低头向着里墙,害羞的不敢看他。
“噢…以后我不能叫你名字了,我要叫你娘子,对不对?”
我偷笑,这个傻瓜,明明还是个小孩子,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为人妇的时光好像过得更快,大多数时间,我要在婆母的督促下认真学习操持家务,一天天,重复着充实与劳累,我心甘情愿,因为能和他在一起,就是幸福。
幸福光阴慢慢沉淀,我也渐渐懂了,那些关于爱情的传说。
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母亲那样,做个翘首盼望的女人。
成婚两年,我十六岁,他十五岁。
他成了游商,和我父亲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村口的梅树,如果我想爬,还是爬得上去的,可是我不想——每天等不到他的绝望,我再也不想尝了!
尤其在五月,每每想到滟滪堆的凶险,我便坐立不宁,寝食难安。
“青梅啊,你多少吃点东西,不然身体怎么受得了?”
“娘,我真的吃不下……我……我好想他……”
“唉,娘也想儿子啊!可是咱们女人不就是这样吗?我,还有你娘,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还好,最后盼到你爹回来了。你亲娘可就……唉!你别哭了,娘不说了……”
直到次年八月,我身体才有所好转。只是镜中容颜一日日老去,我愈发不愿见人了。
于是,阶前青苔愈来愈密。
于是,西园荒草愈来愈高。
于是,秋风早早就来,把园子搞得一团糟。
我坐在窗前,望见一对黄蝴蝶飞向西园,藏没在草丛间,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他拼着受伤去抢夺的那只风筝,风筝固然没讨回来,而他,也不知何时归来,只剩我孑然一人,嫉妒着那对黄蝴蝶的双宿双飞。
“瞿塘来信了!”婆母颤抖的声音,让她手中的信封看起来有些不真实,恍恍惚惚,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我终于止不住泪流满面。
“娘,他要回来了!他说他要回家了!”
“是啊,一年多了,终于盼到我儿了!”
接下来的日子,路口的梅树又成了我的望夫台。
秦淮河的秋天,也从不爽约,虽然没有春日的花团锦簇,梅子飘香也别有滋味——有点酸,更有点甜。
此时的秋风,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它依然清扫着落叶,只是不再杂乱无章。你看,所有的落叶,都归拢到了树脚处呢!
“娘子,你怎么又爬树了?快下来,小心摔着!”
他背着行囊,仰着头,一脸紧张,一脸温柔……
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唐 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