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33岁生日

小时候,祖母常常带我去舅公家。记忆中总是夏天,阳光灿烂,蝉声起伏,去舅公家的路很好记,沿着三溪港的堤道,顺流而去就行。

舅公家在北面。走在堤道上,左手是静静流淌的溪水,右手是默默生长的稻田。它们悄无声息地毫不引人注意,多年以后想起它们,才发现它们就是时间的样子:悄无声息地流逝,不知道有多少流入了大海;悄无声息地生长,收割了66次。

堤道的右侧伫立着许多老枫树,无一例外,统统被雷劈过。走几步路就会出现一棵,姿势千奇百怪。老枫树似乎成了一段段劈柴。有的从正当中劈开,这一劈给生与死划了条界限,一半绿意盎然,一半干枯腐朽。有的像做了个手术,老枫树敞开了胸怀,露出了空无一物的肚子。那粗心的医生忘了帮它缝起来。有的似乎差了点准头,斜着劈了一刀,那树像是无头的共工,只剩了幸存的一根小枝摇曳着几片叶子。

那条堤道仿佛是雷神炫技的展览会,我应该是最有兴趣的观众。我常常雀跃着跑去,抚摸老枫树身上的伤痕。我站在生死之界前,左手生,右手死。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哲学,但这个意象被我深深印入了脑海。我钻进老枫树敞开的怀抱,抬头看见一线洞天,洞顶的阳光投射在泥土上,小小的树洞就像是一个道场。我数着“共工”身上的劈痕,一道,两道,三道……尽管它伤痕累累,但那根风中摇曳的小枝,依然那么倔强。

祖母看我这么痴迷,就适时地教育道:看到没有,这就是雷公发威的后果,你要听话,不然雷公要打。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佩服雷公。难道老枫树生长在那里,还不够听话吗?欺负人家不能动,不能跑,你雷公又算什么本事!相反,我很佩服老枫树,不管受了多少创伤,它们仍然努力生发新叶,温柔地站在路旁。人们看到它们,有人崇拜雷公的威严,有人嘲笑它们丑陋,还有一个少年,却另有一番感悟:逝水东流,生死一线。我们不过是死神镰下的稻田,何必那么在意丰收?

堤道是沙土路,多年雨水侵蚀,人畜践踏,车轮碾轧,它变得坑坑洼洼。然而这种坑坑洼洼并不代表颠簸。路面虽起伏不平,坑洼间却有着优美的曲线,好像泥土里长出了波浪。学会骑自行车后,我便总爱在这条堤道上骑行,轮胎碾轧在沙粒上发出清脆的毕毕剥剥的声音,起起伏伏间,我仿佛骑的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匹骏马。后来在很多个梦里,我总会策马飞奔在这条堤道上。阳光明媚,云淡风轻,溪流潺潺,万物生长,老枫树如忠诚卫士守护我的梦境。

祖母穿着布鞋,走在堤道的正中间。对面来了人车,她便侧身一旁,让人过去,顺便看看来者是否相识。多半是相识的。如果是个汉子,打个招呼,各走各路;如果是个妇人,她们便会拉扯半天。碰巧妇人的村子就在近边,祖母还会被她拉回家里,泡上一碗自制的粗茶,将家长里短,陈年旧事,说个尽兴!

她们聊天的工夫,我就四处寻觅新奇的事物。我在堤道下的草丛里捕捉蟋蟀,又脱了鞋子,赤脚爬树去抓天牛。到了人家里我也不安分,好像凳子上有火炭,屁股总挨不住,不是在路沿的砖瓦里翻蚯蚓,就是在土墙里捅土蜂,最安分的时候就是蹲在墙根下看蚂蚁,直到祖母结束她的倾心之谈,开始呼喊我的名字。

我们是去舅公家,正事可不能忘。

“去人家里做客,去晚了,很不礼貌。”祖母说。

祖母的话,有些我听,比如这句,去人家里我总是早到。然而祖母的话似乎已经过时,人们对待客人的态度,和早到晚到并没有关系。重要的客人,姗姗来迟,主人也仍然等他开席。不重要的客人,你来或不来,也没有人在意。

但是祖母并不能预见这样的变化。她哪里知道,路上偶遇的熟人都要热情地拉她回家吃饭,有一天,骨肉至亲却会形同陌路?

祖母的话,我大多是不听的。走在路上,我总不安分,这个树丛里钻一下,那个水坑里踩一脚。祖母说:走路要走大路,做人要走正道。

祖母的布鞋是自己纳的千层底,剪的鞋面,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那鞋子还没我的鞋大。她小时候曾裹脚,尽管后来放脚了,还是成了个小脚老太太。

就在这条堤道上,九岁的祖母坐着花轿,嫁进了老杨家做童养媳。那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值得回忆的镜头。花轿晃晃悠悠,四个人抬的,我忘了问她,有没有喧天的锣鼓,有没有送亲的队伍,有没有凤冠霞帔红盖头。大概是有的吧,毕竟,老杨家那时候算是富足。

祖母没有读过书,一生劳苦,生养了三儿二女,38岁那年做了寡妇,门前清誉,至死未曾玷污半分。

这就是她的小脚走出的大路,她做到了。

世界在变,道路也早已修修改改,面目全非。什么是大路,什么是小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祖母那时候,路就那么几条,大家的标准简单、趋同,而现在,路网如蛛丝缠绕,千头万绪。我眼里的阴暗小路,却是他人飞奔的康庄大道。别人眼中的荒野戈壁,却是我心中的堂堂正途。

罢了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

沿着堤道前行,三溪港拐了个大弯,舅公的村庄便到了。我记得村口有一个高大的牌楼,但是忘了上面写的什么。是哪位节妇的牌坊,还是哪朝哪代的御赐,或者只是村庄的名字?

那时候我还小,对这种严肃的建筑并不太喜欢。长大之后再去,牌楼已经不在了。村庄里新楼林立,许是谁家建房拆掉了。

舅公是个驼背的老人,终日拄着一根手杖。后来我读《白鹿原》,读到白嘉轩折了腰杆时,想到的便是舅公的形象。白嘉轩折了腰杆,做人仍然硬气,舅公也是如此。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口齿清晰,安排起事情来条理分明。常常拄着手杖照料菜园,饲喂鸡鸭。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从不失礼,浑身散发出一种睿智而强悍的气场。

舅奶奶是个聋哑人,说话总是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她并不是生来如此。祖母说,年轻的时候,舅奶奶是个教师,至于后来为什么变成这样,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大人们有他们的秘密,而我那时候对这些秘密也并无兴趣。

我从小跟着祖母长大,舅公和舅奶奶身边也跟着个小表妹。她的父母在外“躲产”,只得把她留给祖父母照顾。不同于我从小表现出的忧郁气质,小表妹活泼好动,热情礼貌。见了祖母就喊“姑婆婆”,见了我就喊“哥哥”,嗓门嘹亮,笑容灿烂。还像个大人一样端茶倒水,忙前忙后。

“十里不同音”,他们的口音与我们大不相同。我们的口音平实质朴,听起来有点土,他们语调上扬,多了些抑扬顿挫。我们管孩子叫“细人”,他们叫“伢子”。

大人们喝茶闲话,小表妹便拉着我去玩耍。溪流的拐弯处孕育了一片沙滩,溪水里有许多小小的贝壳。我们常常捡拾许多,临走时又挥手扔进了小溪里。

小溪、沙滩和贝壳勾起了小小的我一个梦想,我对小表妹说:长大以后,我要去看大海。

小表妹说:你看到大海之后呢?

我说:看到大海就坐大船。

小表妹说:然后呢?

然后,坐上大船就打大鱼……

舅公、舅奶奶和祖母相继去世,他们的稻田已经收割了。

小表妹嫁了人,算来已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离开的时候通讯还没这么方便,我们各自经历,各自成长,就算现在见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

现在,除了过年时长辈们还会走动一下,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过那条堤道了。

然而,“种性强韧”,我们的身体里有着同一脉鲜血,那些遗传在DNA里的信息,却无法因时空的距离而斩断。

比如倔强。这个家族的人,都有着祖母的倔脾气。

比如亲子关系的紧张,这个家族,是连续数代没有过父爱的。

祖母的父亲是个货郎先生,摇着拨浪鼓,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穿州过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祖母也是个留守儿童。九岁之前,我能想象她翘首以盼父亲归来的神情。

当父亲的拨浪鼓在村口响起,这个小脚女孩像一只喜鹊一样迎上前去,村里的儿童们围绕着父亲,看着他拿出一方手帕,或是一朵头花时,眼里露出艳羡的表情。

可是,这样的幸福是屈指可数的。旧社会,女儿是赔钱货,早晚要嫁人,不如去做童养媳,还能省下几年嚼谷。

当九岁的祖母要被父亲送去一个陌生的人家时,我难以想象她的悲伤。

祖父去世早,在世的时候脾气也不好,两个伯父也没有少被打骂。祖父去世时,我父亲才五岁,他也不知道什么叫父爱。村童们嘲笑欺侮他,他也只好用拳头反抗。作为一个寡妇,祖母行事也过于刚烈,别人告偏状,她也只好对我父亲又打又骂。

我和父亲之间,更不必说,我在以往的文章里写过很多了。

当然,这些基因并非完全源自祖母那一支,祖父往上,几代人也可以说父不慈,子不孝。

当我追本溯源,了解了这些事情后,有时候未免感到深深地绝望。

对于很多人来说,原生家庭的影响已经足够影响一生,而我,这叫原生家族。

我的亲人们,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常常从外地回来,钱没赚多少,书却大箱大箱地往回带。

我父亲说,你已经过了读书的时候了,还读什么鬼书。

我当然知道要赚钱,要生存,可是回望祖祖辈辈,似乎不乏生存的强者,都是地主、富商。世事巨变时,往往还能全身而退。我料想,我流着他们的血液,当不至于穷困潦倒。

然而,尽管富有,一家人却不能相亲相爱,这么聪明,这么勤劳,这么坚韧的家族,却不能获得幸福。一代一代累积着痛苦的记忆,忧伤着凝望彼此。

我才知道,我们需要的不光是生存的能力,或许还应该学会怎么去爱。

我去支教,有一个目的也是学习怎么和孩子相处,我看了很多儿童心理,儿童教育方面的书,希望以后能心平气和的与我的孩子交谈,而不是无能到只会用言语和肢体的暴力。

我想,假如我能终止这个家族不幸的传承,开创一个幸福的时代,也算一件伟大的事情吧?

或者最坏,孤独终老,不再传递这不幸的接力棒,也未为不可。

今天我33岁了,窗外有一匹烈马等我驯服,我的心里也有一匹。


图片发自简书App



2019.5.29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463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868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213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666评论 1 29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759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725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716评论 3 4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484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928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233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393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073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718评论 3 32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30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538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338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60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