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爷

河湾镇的夏天总是裹着一股子淤泥和麦秸混合的气味。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压过土墙,把赵三爷的木匠铺子罩在一片斑驳里。七十三岁的赵三爷眯着左眼,拇指刮过槐木板的纹路,刨刀推过去,卷曲的木花就打着旋儿落进篱笆边的鸡食槽。那只芦花母鸡啄了两口,又嫌弃似的甩头走开了。

“纹路顺的木头会呼吸。”赵三爷对着空荡荡的巷子说话,墙头的野猫应景地叫了一声。他脚边堆着这些年捡回来的木料,有烧焦半截的房梁,有棺材铺削下来的边角,甚至还有一截从河里捞上来、裹着水藻的破船板。镇上人都笑他收破烂,他却说每块木头里都藏着个魂儿。

斜对门油坊的王寡妇磕着瓜子路过,瓜子皮噗地吐在木匠铺门槛上:“三爷,您这刨花都能腌酸菜了!”赵三爷不搭话,只把刨刀在磨石上蹭得嘶嘶响。他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黄昏,爹临死前指着院里那棵歪脖子枣树说:“别看它长得丑,树心是拧着劲儿的,做犁辕最扛造。”

这道理搁在人身上也通。就像镇东头那个杨瘸子。

杨瘸子是在一个雾霾霾的清晨出现的。当时赵三爷正对着块裂了缝的柏木板发愁,抬头就看见个黑影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那人浑身裹着河腥气,左腿拖在地上划出半圈土印子,脸上刀疤像条蜈蚣在爬。镇上狗见了都躲着走,赵三爷却递过去一碗小米粥。

“俺这种烂坯子……”杨瘸子粥喝得呼噜响,眼角瞟着墙角的斧头,“在哪儿都是祸害。”

赵三爷拎起块带结疤的榆木:“你瞅这疙瘩,锯开了能当磨盘芯子。”他说话时总爱用木匠的比方,就像他爹当年教他认木头那样。杨瘸子后来就在木匠铺后头搭了个窝棚,夜里常听见他磨斧头的动静,嚯嚯声像野狼啃骨头。

变化是开春时发现的。先是油坊少了的芝麻饼又悄悄出现在门口,后是夜里打更的老孙头说看见个黑影在修河堤的豁口。直到洪水来的那天,杨瘸子像截黑木头似的扎进漩涡里,捞起个哭嚎的娃崽。镇上人才发现,他瘸腿蹬水比好腿还有劲。

“烂木头也能当顶门杠。”赵三爷在雨后湿漉漉的祠堂前说这话时,屋檐水正滴进他衣领。破祠堂是前清举人留下的,如今成了镇上议事的地方。梁上燕子窝掉下的泥块,在青石板上砸出个浅坑。王寡妇嗑瓜子的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瘸子救人?别是把娃崽推下去又捞上来吧!”

但更多时候,赵三爷的木头经并不灵光。油坊赵四每回听他说教,都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这赵四脸上堆笑手里使坏,卖油短斤少两,还在秤杆底下贴磁石。赵三爷有回拎着块被虫蛀空的木料从他门前过:“老四,心空了比木头空了还吓人哩。”

结果开春查私盐的官兵来时,从赵四地窖里翻出二十坛掺水酒。戴枷游街那天,赵四突然在祠堂前站住,盯着梁上燕子窝看了半晌。后来他婆娘说,赵四在牢里常对着墙比划,像在学木匠画线。

最玄乎的是刘哑巴。这人在砖窑搬砖,见了祠堂就吐唾沫。赵三爷偏把熬好的草药放他破屋门口,还在他运砖的独轮车轱辘上缠麻绳。直到某个雷雨夜,砖窑塌了半拉墙,刘哑巴竟扯着嗓子喊人来救火。那声音嘶哑得像锉刀磨铁,却清清楚楚喊着:“东墙!东墙!”

镇上神婆说这是狐仙附体,赵三爷却蹲在烧焦的砖堆里扒拉:“哑巴开口,好比枯木打骨朵——这是地气通到树梢了。”他从灰烬里捡出个烧变形的铁铃铛,顺手挂在了祠堂歪脖树上。

这些事一桩桩积下来,就像木匠铺墙角越堆越高的刨花。镇上人起初当笑话看,后来渐渐有人半夜敲赵三爷的门。有的是赌输了钱的汉子来问出路,有的是小媳妇诉苦婆婆刁难。赵三爷从不直接给主意,只让人摸不同木料:“杨木软能做蒸笼,枣木硬适合擀面杖。”

去年腊月二十三祭灶,镇上人聚在祠堂分猪肉。杨瘸子突然拎着个包袱出现,抖开竟是件百衲衣似的木拼袄——用百十块边角料拼成,榫卯咬得严丝合缝。他瘸着腿给每个娃娃发糖瓜,糖纸在雪地里红得扎眼。

赵三爷蹲在门槛上削木楔,削着削着忽然笑起来。他想起爹说过,木匠的最高境界是让每块木头都待在合适的地方。如今这破祠堂里,杀猪的胡屠户在帮忙写春联,赌鬼钱老五在教娃娃剪窗花,连王寡妇都把她嗑的瓜子皮扫进了簸箕。

雪越下越厚,盖住了祠堂青瓦上的枯草。赵三爷最后瞥了眼梁上燕窝,那里头藏着开春的新泥。他捏着块带虫眼的木料走进雪幕,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像天地间歪歪扭扭的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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