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云
在小时候,我很喜欢对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云朵可以变成各种形状,长长的丝绸、软软的棉花、妈妈手上一丝丝的毛线、茫茫荡荡的满天的豆腐花。
七八月的早上八点,是豆腐花的白云最喜欢的时间。那时候,连空气都是甜的。
云朵也有各种颜色,象牙白、丁香紫、海棠红。湛蓝的天幕是它们的陪衬,好看的让人想能飞起来,飞到能碰到云朵的地方,用画笔沾沾它的颜色,然后在衣服上画朵春天的山茶花。
所以在我阿公用他粗厚的嗓音问我“丫头长大了想干什么啊?”时,我坚定的回答道:“我想变成天上的仙女。”
阿公的眼神亮亮的,眼睛弯弯的。他用他宽厚、粗糙的手掌抚平我毛毛躁躁的头髮,说着:“毛丫头,为什么想要当天上的仙女?”
我双手比划起来,像鸟儿的翅膀一般上下摆动着。微风徐徐,带来了远处树叶的清香。我觉得自己轻盈得像是一根羽毛。
“因为可以飞啊,飞到天上去摘云。像阿公你摘李子一样,咔嚓一下,看,我把那么胖那么大的云朵给摘下来啦。”
阿公没说话,只是继续顺着我的短毛。
不记得在哪一次的镇子赶集日,小小的街道上热热闹闹。阿公把处在人群里跳来跳去的我揪出来,用他宽厚、粗糙的手掌握住我的小手,把我拉到一个小摊前。
比我还高一个额头的铁箱子挡着了我一半的视线。我纳闷着,镇子里唯一一家的杂货店门口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铁箱子?
抽抽鼻子,空气中有烧焦白糖的香味。
阿公用他坚硬的臂膀将我抱起来,我看到了铁箱子上面的风景。杂货店的老钟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木签,手腕快速地转动著,我第一次发现老钟的双手可以这么灵活。
铁箱子里装的是一个炉子,像变魔术似的,一丝一丝雪白的棉花从里面生长出来,像三月里的柳树抽芽。棉花也像柳树新芽那样柔软,懒洋洋的与钟老头手里的枝条缠绕。我好像就眨了几次眼,一个蓬鬆的、雪白中透出淡淡的温柔的粉色的棉花团儿出现在我面前。
我继续眨了眨眼,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面前的棉花团儿。
软软的。
黏黏的。
带着几分炉子里的温度。
阿公和钟老头都哈哈大笑起来。阿公接过老钟手里的棉花团儿,递到了我手中。他说:“傻丫头,你舔舔看。”
我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尖舔了下手里的棉花。它那么轻,轻的让我觉得呼气大口些都会把它吹散。
“甜的!”我惊讶的叫起来。暖暖的甜味在我舌尖蔓延,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口腔。
老钟说:“你这丫头,看你阿公多疼你,知道我买了这机子后,见着我就问我什么时候摆挡,你可是镇子上第一个吃上棉花糖的娃娃仔。”
我心里欢快的想跳支舞。我将手中那神奇的棉花糖高高的举起,想着我可是镇子里第一个吃棉花糖的小孩,这可多厉害啊。回家后我要和妈妈说,也要和爸爸说,还要告诉乐乐和小胖,他们一定会很羡慕的。
想到这儿,我拍了拍阿公的手,说:“阿公,我们回家吧。”
阿公爽朗的答应我:“好嘞!”
从集市走到家的小巷很短,我却像走了半生那么长。阿公温暖的大手包裹着我的小手,庄稼人高大的身躯将我的影子都盖得严严实实。他指了指天上西南角的一朵云,说:“丫头,这棉花糖像不像那朵云?”
“像极啦。”我大声的回答,手里的棉花糖越来越小,天上西南角的白云慢慢的飘到了东边。到了晚上,我把已经没了棉花糖的、变得光秃秃的小木签放进了房间的抽屉里。
原来白云吃起来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比豆腐花还甜。
时间过得那么快。突然间,我摘院子里的橘子树上的橘子再也不用搬小木凳了,枯黄的、毛毛躁躁的头发也不知为什么乖顺了起来,阿公高大的身躯也慢慢的变小了。
成长也这么突然的闯入你的世界,但是静悄悄的,如同夜里在屋瓦上爬行的猫,你睡的很沉,屋瓦相撞的悉索声你听不见,但猫的脚步声却走进你的梦里。
那天放学后的我一路抽泣着回到了家,满脸都是水光。看到院子里劈柴的阿公时更觉得难受,“哇”的一声吓得阿公满脸惊讶。
阿公里放下了手里的柴刀,走到我面前,用衣袖把我快淌到嘴巴里的鼻涕给了擦干净,有些担忧的问:“丫头这是怎么了?”
我生气又难受,只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问阿公:“学校里的同学和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老师也说没有,他们还笑我笨蛋…可是阿公你和我说过…月亮上有嫦娥,八月半董永还要去见七仙女…阿公,他们都骗我对不对?”
哭的太凶,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我看不清阿公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声音苍老。他说:“傻丫头,只要你心里有仙女,那么天上就有仙女。”
所以你长大后还是可以成为天上的仙女,你可以飞,可以飞得很高很高,去摘天空中最大最白的那朵云。
过了很多年后,我才懂得了阿公的话,也知道了阿公他未说出口的那些话。他爱我,他知道时光不可抗拒,他知道我会长大,他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总有一天他会老得…
再也见不到我。
但他希望,长大的我,不在他身边了的我,也不要忘了那个有着飞到天上摘云的梦想的小女孩。
庆幸的是,我没有忘。现在的我还是喜欢对着白云发呆,身旁的那座墓碑已经起了青苔。但什么都还一样,阿公陪伴着我,我也陪伴着他。天空的西南角,一朵又大又白的云在这人间轻悠悠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