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灯光愈燃愈染。赵然合上书和电脑,问赵蓝去不去夜店,赵蓝说不去,要打训练赛。赵然笑说,“又玩游戏,爸知道了,要打你”。赵蓝不语,戴上耳机,脱下外套,扔在一边,右手解开衬衫两三个扣子,左手掠过开机键。电脑屏幕亮了,赵蓝突然转头一笑,“下个星期我就要打比赛了”,眼睛里亮亮的。赵然走到蓝儿身后,手搭在他左肩,伏下身,问玩的什么?“刺激战场。”赵然不懂这个。赵蓝侧过头,“去吧阿然,今天有你喜欢的人来”。“我何时有喜欢的人了?”赵然的重音落在“何时”上。“我不是指女孩子。你去了就知道了”,赵蓝答。赵然起身,“职业选手赵蓝,祝你好运,下次不许溜”。于是出门了。
天空是墨色的布,灯笼猖狂地泼洒颜料,霓虹灯凌空而绽。高楼隐入了夜色,明黄色的窗跃然而出。两排商铺面对面,灯光照得街上每一块石砖都明晰。沿着石砖走,绕过那家皮革店,见一火锅店,跟门口的店员说个暗语,他便推开饮料柜,后面有个暗门。进去,门在背后合起,食客的笑声被砍断。廊里有人候着,叫你伸出手,手背盖上黑光印章。走至长廊深处,又见一直升电梯,进去只有两个按钮,一红一蓝,按红色的那个。电梯下行,音乐渐浓。电梯停住,光浪推挤开门而涌入,眼前猛然开阔,人山人海,雾卷光漫,仿佛离开了室内,误入了异世界的丘原。节奏沿地面袭来,爬上了腿,爬上了腰。突然想跳舞,抓住音乐,骑上音乐,把自己也变成音乐。欢迎来到Z-CODE。
“冯先生,赵先生,姚先生,大驾光临,招呼不周”。夜店的经理三分笑,一挥手,三个高壮大汉上前随从。几个女孩子回头一看,绽开脸蛋从人群中脱了出来,捂着笑用网络上的新梗打趣赵然,“今晚全场的消费由赵公子买单吗?”四五双小月牙儿望着他。赵然浅笑,似有委屈,“什么都我买单,哪天买穷了,你们可还搭理我?”女孩子们笑红了脸,“才不搭理你,欺负你,罚你去卖唱”。赵然低下头,用气声唤了声“客官”,接着咧嘴一笑;酒窝才闪现,就立即收起了笑,抬起了头。女孩子们一愣,脸越发红了,红破了厚实的白粉底妆,红进了夜店的艳色灯光,在轻而尖的笑语间灼灼发烫。
女孩子们转头又见冯青成,“青成,不常见你来”。 “我确实不怎么来夜店,今天陪朋友来的”,冯青成说着抬起手,有金发女郎捧了酒单跟上来。“怎么不见蓝儿?”女孩子们环顾。“蓝儿要打游戏,迟点再来”,赵然答。“说好的他不会迟到的”,女孩子们的失望躲进了闪闪发光的美瞳后。经理说:“这边请,老位置。”
眼前是十人卡座。赵然挑了个中间偏左的位置,他一坐下女孩子们也簇拥着坐下了。冯青成翻着酒单,跟在后面。赵然向右闪了闪身子,拍拍身旁,说青成来坐。左侧的女孩连忙为青成挪开了位置,半边脸被挤进了阴影里,脸上笑容塌了,时不时往右瞧两眼。
姚毕林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又不见了人,待酒上了才来。赵然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去厕所了。赵然笑说:“嗯,我信你”,姚毕林就红了脸。冯青成打岔,“今天点了新酒,大家试试可还好,不好再换原来的”。赵然起身,倒了一大杯酒,说青成上次跟他赌牌,赌输了还赖,得罚。冯青成无奈,说阿然爱出老千,还叫女孩子们别被他骗。女孩子们笑了,说然儿骗她们,她们也骗然儿。
赵然抬高声,“冯青成,喝。你是能喝的”。女孩子们都幸灾乐祸,大型逼酒现场,拿牙签挑了西瓜吃着观看。冯青成诉苦,“生活难啊,我明早还要开车”。赵然不解,“你司机呢?”姚毕林吐着烟雾,说青成司机的老婆要生孩子,请了几天假。冯青成又说:“之前问毕林借司机没借着,阿然,你忍心看我酒都没得喝?”赵然还未开口,姚毕林插话:“不是我不愿借你,你知道我这两天忙得很,怕司机太累有怨气。”接着赵然笑说:“哪有我忍心不忍心的份,都是你得了逞了,又逃了一杯罚”,顿了顿,“你们说得我心里倒苦了,我司机都得跟我爸共用,就是请假也不向我请”。冯青成摆摆手,“也罢。逃了然儿的罚,不亏”。姚毕林有疑:“赵总怎么这么没排面?”赵然答:“本是有司机的,还不是被蓝儿抢了去了。他竟还是个打电竞的,开车不知违规了几次,司机只好让给他了。”姚毕林笑了:“蓝儿那车就两个座,坐一个司机再坐一个他,其他人往哪儿塞?”赵然笑答:“这话我问过他,他说其他人若想跟着就只能骑了摩托追在后面,不过也是徒劳,因为没人追得上他”。姚毕林被逗笑了:“他还是那样。什么时候他能处个对象,我倒好奇是谁能搞定他”。
女孩子们笑起来:“我赌两瓶酒钱,蓝儿是同性恋”,说罢看着赵然和冯青成。赵然不语,低头玩起了手机。冯青成收起笑,压低声调,“我告诉你们,不可能”,又转头说,“我们给赵蓝介绍个对象吧。毕林你上次不是说瞧见个很好看的妹子吗,毕林?”“什么时候?”“就是你说你在开学典礼上瞧见的那个”。“哦那个啊,我倒也不认识,就远远看见一眼。你问阿然,阿然应该知道”。“阿然,小两届的一个女生,大眼睛,马尾辫,你可知道?”赵然抬头一笑:“你是要给蓝儿介绍,还是要给自己介绍?”冯青成抿住嘴,一侧嘴角扬起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嘛?” “你别急,我找找”,赵然边说边翻微信通讯录,“你说的是她吗?”“不是不是,比这个好看。你肯定知道的,那样的容貌理应小有名气了”。“我还真不知道”,赵然摇头浅笑。
女孩子们开始交流她们的八卦,灰头发的女孩发了话:“大眼睛,心形脸,小虎牙,对不对?是刘淑雅,师范系的”。“刘淑雅,这名字好俗气”,冯青成脱口而出。姚毕林憨笑:“名字再俗气,脸也不俗气”。
“她的微信请推给我”,冯青成低下头,唇微扬,理了理袖口。灰发女孩把手机放进口袋,斜睨一笑,“不给,自己去要”。冯青成注视着她,“那件雪山给你,怎么说?”“不感兴趣。”“是赵蓝穿过的哦”,冯青成一挑眉。灰发女孩笑了,“逗你的,我们没有她的微信”。“还有你们没有的微信?”“行吧,我四处问问。不必犒劳我,只是蓝儿贪玩,你要多看着他”,灰发女孩掏出手机,手指快速划屏。冯青成笑了,说好。
突然,红头发的女孩说贾斯汀比伯来了,手机上看到了朋友跟他的合照。赵然眯起了眼,“真的?可不许耍我”。“真的,他来了。”“我看看”,赵然俯过身。众人都凑上去看照片。“在哪儿?”姚毕林向舞池张望。“还没上台,在舞池附近,我们那个卡座离得近”,红发女孩答道,又看向赵然,“走啊,去我们那坐会?柚儿她们也在”。赵然起身。姚毕林正夹了根新烟点火,赵然手心一盖熄了火,向上一顶把打火机夺来,“毕林,瘾又犯了,走了,去对面耍”。冯青成搭在桌上的腿往下一扫,向前一跨,双手搭上赵、姚的肩。众人走进了人群里,人群又淹没进了灯光里。
公寓内,赵蓝半躺在转椅上,转着圈儿,哼着曲。落地窗外一半深青,一半灯火通明,映得他唇红齿白,眉眼却退进了阴影。耳机里吵吵闹闹。四五个队友,百十来个粉丝,七嘴八舌。几点了?赵蓝起腰,手一够抓了手机来,还有五分钟。“都别吵!我要跟队友商讨战术了”,赵蓝的声音剪断了人声,耳边只剩喘息。“这把加油”。“加油”。赵蓝盯着屏幕,瞳孔放大,游戏开始了。
绑着跳伞落入孤岛,身下灰绿浑浊一片。着了陆,眼前是裸露的山岩,杂乱的野草;废弃的屋子看着有股铁锈味,血的味道。狩猎者在逃窜,猎物在狩猎。枪声爆破,一声,三声,又一声。多像电音!一个beat是一枚子弹,一首曲子是一场猎杀。赵蓝的视野快速切换,“你们瞧,那屋顶上藏了个人,以为我看不见”,话落间笑声与枪声同响,那人便死了。
危险区开始扩散,幸存者们向安全区逃亡。眼前是几棵树,身后是破屋子,左是河,右是山。枪又响了。三声,两声,一声,又连续八九声。血淌出来,在阳光下染得石头诩诩生辉。耳机里一片沉默。赵蓝的声音爆了出来,“你刚才怎么不打他?你可以打死他的!”“我没有视野。”沉默又袭来,喘息声击打着几十双耳机。
赵然一行人横穿舞池,瞅住了腰与胳膊的间隙缓慢穿行。突然人声沸腾,臂浪起伏:“贾斯汀比伯!” 前奏响起,人们张起嘴想跟着唱,可第一句词一出来,就叫人全忘了后面的词儿。转音间似有似无的颤抖与喘息,是假戏真做了还是以假乱真的技巧?
“然儿,这边!”赵然出了舞池,交织的手臂向后褪去,前方女孩子们在挥手。眼前是二十人的大卡座,七八个女孩子,两三个男孩子。“蹦过了?也不叫上我们一起”,紫头发女孩拿开包和外套,两排珍珠小牙紧随赵然的身影。“没蹦,来找你们了。舞池里好挤,都出汗了”,赵然坐下,拎起T恤领子来回扇风。女孩子们静静啜着酒,半透明的酒杯影影绰绰,影里是晃动的线,影里是怔怔的眼。
“姚毕林,冯青成,这边!”赵然起身挥手。“可算到了”,姚毕林咧开的嘴儿顶得两颊发红。冯青成和女孩子们跟在后面说笑。红发女孩喊:“然儿,冯青成说想看你跳舞”。“什么我想看,明明是你想看”,冯青成一手绕过女孩的脸颊,作出捂嘴的假动作。女孩子们都起哄:“然儿,跳舞!”赵然抓起一个抱枕揣在怀里,头一歪,半边脸藏了进去,半边脸看向姚毕林。突然,姚毕林问吴柚言去哪儿了。“柚儿啊”,金发女孩笑了,“柚儿才刚坐下,就看见蓝儿说要打游戏,她找个安静的地儿去观战了”。
贾斯汀比伯的Despacito只唱了个开头,就切换到了Love Me。赵然起身,转头一笑,说他要去跳舞了。五六个女孩子放下酒杯,跟着赵然消失在了舞池里。光中走来了个黑发女孩,在赵然空出的位置上坐下,头一转,唇在姚毕林的耳边语动。姚毕林熄了烟,说要去趟厕所。“又去厕所?”冯青成笑问。姚毕林露出一排牙:“哈哈,我哪担得住两次?之前那次是真去”,说罢便与黑发女孩走进了黑暗。
灰发女孩问棕发女孩:“鹿儿,不去跳舞?”“我跟你一样,在等他来”。“你们等的重头戏怕是没有了”,冯青成翘起腿,双壁展开,搭在座背上,“阿蓝游戏输了,心情不好,今晚不来了”。“他会来的”,灰发女孩说,“夜店是他发泄的地方”。“阿蓝从不发泄。” 灰发女孩摇头,“我不是指那个,我是指用电音发泄”。冯青成举起手机,屏幕对着女孩子们:“他真不来,才给我发的消息”。女孩子们对视一眼,眼光黯淡了下去。
赵然在前头走,灰色裤腿搅拌舞池,青色T恤收入裤子,两根锁骨撑开领子,左右翻转打乱了人群。“悦儿”,他突然回头,肩半转,手伸来,“你的口红能借我一下吗?”剧烈闪动的灯光下,眉目似笑似嗔。“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紫发女孩侧身向前探,一手撩起耳边的头发。“他要口红!”红发女孩说着就翻包,“我有,给你!”“谢谢!”赵然肩一转,消失了。
前方有尖叫声,人浪向后涌去,腾出一块空地,中间立着个少年。他双腿并拢,手握一个黑色小瓶子,瓶里立着个红柱子,颜色像血又像焰;又侧仰起头,手腕轻转,在颈部抹上了什么。待手挪开,脖子上能见鲜红的Z和R,Z在颈骨上折了笔,R在喉结处断了尾。霎时尖叫声耸起。女孩子们被人潮卷走,迷了路,见周围的人都面朝一个方向,嘴里高喊着什么,依稀辨出是“赵然”两字。此时的赵然在舞池深处,离她们很远。
“然儿在跳舞!你们快去看!”女孩子们一回头,是金发女孩隔着晃动的人影在喊她们。“人太多了!我们看不到!”两个女孩拨开一层层的腰和胳膊,人浪起伏间,那抹金发也时隐时现。“悦儿,栀儿,给你们这个,拿着!”金发女孩踮起脚尖,手里握着个什么。紫发女孩伸了手臂去够,才触碰到温软的手掌心,就被什么人一幢,胳膊一歪,东西掉了。“掉了!怎么办”紫发女孩蹲下身去找,头缩入了腿林间,耳后的头发滑落糊乱了视野。她再起身时,身边的红发女孩也不见了。
“过来!”紫发女孩的左臂被用力一扯,一转身,原来是金发女孩在身后。“走,我们去看赵然跳舞”,金发女孩笑说。“我想回去,人太多了”,紫发女孩发型乱了,唇上沾了几根发丝。金发女孩左眼轻快一眨,一抬手,手里握了个红色的东西,看着像是个徽章,“我知道秘密通道,跟我来”,说罢拉起紫发女孩的手便往外跑,蠕动的人群向后略过。“可是,悦儿不见了”,紫发女孩的边跑边回头,望进茫茫人群。
“这边”,金发女孩推开了几扇小门,进入了充斥着明白色灯光的走廊,走过了几个散发着炊声与油香味的房间,又上下了几个楼梯,一推门,竟来到了舞池的另一侧。她拦下一位经理,手心一展露出了那红色的徽章,“请带我们去舞台的后场”。经理愣了愣,说那里不允许客人进入。金发女孩睁大眼睛,“你不认识这个吗?”经理端着三分笑,摇头。
金发女孩头一转,发甩起,又转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蓝色小门,门上写了“非员工勿入”,门口守着三两个大汉,见了那红色的徽章,竟主动开了门。浓厚的香水味涌来,眼前是两排镜子,镜前散落着各式化妆品,几个女郎半倚着抹脸,腰腿被灯光映得惨白。她们面颊未转,瞳仁却偏向两个女孩,几人目光一对上,又迅速移开。出了那屋,又经过了几个摆了黑箱子和电线的房间,推开铁门,音乐涌起。脚下是舞台,十米外是正在唱跳的贾斯汀比伯。伏下身子,沿着墙边的台阶走下去,便空降到了舞池中央。
赵然背对她们,T恤在他身上竟有了棱角。肩胛骨是两条曲线,一起一伏,蜿蜒而下,到了腰部又隐进了软皱的衣服里。头一转,颈骨挑起侧脸,刘海像转圈少女的百褶短裙,乌黑的眸子在眼角处闪现,停留了一下,嘴角扬起,露了齿,笑冲破了鼻尖下的阴影。他瞧见了女孩子们,笑一笑打个招呼。女孩子们看得不真切,只隐约见那直线的侧脸变得弯弯的,问号的形状。又见他腿一转,右肩耸起,一手戳入空气,划开了条弧形裂缝,缝里漏出了惊叫,灯光也被划得乱窜。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赵然很帅”,紫发女孩眼视前方,眼被卧蚕挤窄了。金发女孩侧过脸,胳膊轻撞了一下她的腰。“客观地说”,紫发女孩又补充了一句。金发女孩把头搭在紫发女孩的肩上,贴近她的耳朵,“如果赵然和赵蓝选一个做男朋友,你会选谁?”紫发女孩扑哧一声,“清华和北大我选哪个?”“假设嘛。” “那……我选赵蓝。”“哦?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学习好的”。“是因为赵然他给我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作为男朋友他会有一种危险感,像一个很多层的洋葱……”“洋葱!哈哈哈!”金发女孩笑了出来,“你是魔鬼吗?”两人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