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
1759~1764
阿特米西亚在泥巴里滚打摸爬着长大了。总是拖着一条沾满泥巴的破旧麻布裙,顶着蓬乱如草窝子的头发,光着一双脏兮兮的小脚,在土地上跑着,在泥巴里跌跤,采着花草,滚着铁环,摆弄着木棍,搜寻着被扔掉的玩具,就这样长大了。
她的二哥波里希【1】和大姐奈莉【2】时常和她一起淘气,用父亲的话来说,这是三个无法无天的东西。
“拿着,波里希。”奈莉扔给波里希一个麻袋,“待会儿你给我垫脚,我再把你拉上去。阿特米西亚,你负责放哨,要是有人来了,你就学狗叫提醒我们。好了,开始吧。”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阿特米西亚有点发憷,沾满泥巴的左脚不安地摩擦着同样脏兮兮的右脚,“这是偷东西······”
“管他呢,”奈莉颇为果敢地说道,“这家伙抢我们的东西抢得还不够多吗?我们偷点吃的又能怎样?”
那家伙指的是此地的领主伊夫林先生。他占据了所有的土地,农民再也不能在那些地上种植和放牧或者采集浆果。只有少数富裕的农民才能买到一些地,而像勒夫金家这样的贫穷人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们的父亲在农忙时节帮助农场主播种和收割,得到一些微薄的薪水填充一家人的辘辘饥肠,其余时间则是一无所获。她们的母亲不得不到磨坊里头工作。阿特米西亚的大哥已经进了工厂,每天带着一身的污垢和臭汗回家。阿特米西亚看着大姐奈莉充满愤恨的眼神,她相信如果有机会的话,脾气暴烈的大姐甚至会杀了他。
她开始动摇了。“好吧,我干。”
奈莉赞许地拍拍她的肩膀:“好样的,不愧是我妹妹。波里希,来吧。”
阿特米西亚看着大姐和二哥蹑手蹑脚地靠近围墙。波里希蹲下来,托住奈莉的脚,让她够到围墙的顶端。奈莉把双脚一蹬,“噌”地翻过了墙头。然后,她伸出手把波里希也给拉了上去。阿特米西亚轻轻挪到墙边,透过一个小小的墙洞往里窥视。
“波里希,动作快一点。”奈莉不耐烦地轻声催促,“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篱笆上,我可不想被那些该死的刺挂住。”
波里希顺从地脱下外套,盖在篱笆上。他们翻了过去。奈莉爬上一棵苹果树,疯狂地采摘苹果。波里希则低头在篱笆旁边搜寻着草莓,这是他的最爱。
阿特米西亚看见领主的管家过来了,她立刻响亮地学起了狗吠。奈莉猛地转头,“噌”地溜下了树,拉起波里希,两人飞快地翻了回去。“快跑!”奈莉喊道,阿特米西亚拉着奈莉的手,跟着哥哥姐姐一路狂奔、大笑。管家的叫骂声(“小鬼!你们给我等着!”)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干得漂亮!”奈莉笑得喘不上气来,掏出两个苹果分别给了波里希和阿特米西亚,“下回我们再去有土豆的农场,再干一票漂亮的。”
波里希笑嘻嘻地举起他的麻袋:“我们有油炸草莓吃啦。”
奈莉给了他一个白眼:“家里可没有面粉、奶油、鸡蛋和猪油。”
【1】Bolshy,意为反叛的,倔强的(俚语)。
【2】Nelly,意为有女子气的男子。
“这是什么,阿蒂【1】?”
阿特米西亚伸长脖子,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猫薄荷,妈妈。”阿特米西亚说道。
“它有什么用呢?”
“可以喂猫。”阿特米西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这个是什么?”
“是艾菊,它可以治疗割伤和肚子痛。”阿特米西亚说,指向另一种植物,“还有这个,这是青藜芦,可以驱虫和清热解毒。这个是······”
母亲俯下身,亲了她一下。“我的宝贝真聪明。”她微笑着说,抚摸着小女儿蓬乱的头发。“而且还很好学。”
“再聪明好学也不过是个女孩,没有半点用处。”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她们背后响起,阿特米西亚回过身,看见她的大哥阿罗根特【2】一脸不悦地站在她身后。
“别这么说,阿罗根特。”母亲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说女孩聪明没有用?”阿特米西亚不解地问,同时隐隐有些生气,“上次你偷了爸爸的十字架,如果我的聪明没用,又怎么能帮你掩饰过去、让你少挨一顿打呢?”
阿罗根特无言以对,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只是小事罢了,你以后就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
“你长大后,要嫁人的时候。”阿罗根特说。
【1】Arty,阿特米西亚的昵称。
【2】Arrogant,意为自大的。
有一天,阿特米西亚在垃圾堆里捡到了一本书。
小小的阿特米西亚被书里看不懂的文字迷住了。那一个个黑色的符号,在她看来仿佛来自于远古,是从一个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地方流传下来的。她渴望透过这层迷雾,看见文字背后讲述的故事。于是,阿特米西亚趴下来,仔仔细细地翻看着破烂的书本。
她在为每一个词挣扎。Mouse,这是什么意思呢?“太难了!”阿特米西亚叹息着,这时她注意到了这个词上方的一幅画,那是一只老鼠。
阿特米西亚恍然大悟:这就是老鼠的意思嘛!mouse,mouse,她闭起眼睛拼命地把字母的形状描摹进脑子里,直到一看见这个词,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只老鼠的形象。
阿特米西亚高高兴兴地把文字和图画结合起来,越看越兴奋······她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的小草在干什么呢?”母亲经过时微笑着问道。
阿特米西亚抬头看着母亲,她的衣服破旧但总是清洗得很干净,长长的头发编成的辫子散发出一股清爽的气息,给翠绿的树林、深褐色的土地、金灿灿的太阳又平添了一份亮丽。阿特米西亚继承了母亲的头发和那一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妈妈!”她兴奋地跳起来,把书举到母亲面前,“看!我会认字了哟,”她得意洋洋地吹嘘道,指着mouse说,“这是老鼠!”
母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学会的?”
“自己看会的。”阿特米西亚说。
“真聪明······”母亲沉吟了半晌,说,“妈妈教你识字,好吗?”
“好!”阿特米西亚拍着小手跳了起来。
母亲折下一根小树枝,在泥土地上写下了一个“A”。
铁笔在薄木板上移动,留下刻痕。阿特米西亚舔着嘴唇,全神贯注地默写着字母表:A,B,C,D,E······到Q的时候,她卡壳了,停下来想了一会儿。
“阿特米西亚,阿特米西亚。”阿特米西亚抬起头,看见大姐提着个晃晃悠悠的铁桶向她跑来,“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奈莉?”阿特米西亚放下笔,好奇地问道。
“伊丽莎白·伊夫林死了!”奈莉说。
“死?!”阿特米西亚瞪大眼睛,她不明白“死”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她怎么啦?她为什么会死?”
奈莉把空水桶扔到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她一屁股坐到阿特米西亚身边。“因为她爸妈要她束腰。”
“为什么?”阿特米西亚天真地问。
“我就知道你不懂,”奈莉仿佛很高兴有机会在聪明的妹妹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见识,“有钱人家的女孩一定要成为身形曼妙的小姐,这意味着她们必须要有纤纤细腰。如果腰不细,就要束起来把它变细。就是在裙子里面加一个铁箍,把腰身箍住。哼,”奈莉不屑地说,“我觉得这也太过分了,被勒得喘不上气有什么好的呢?用在伊丽莎白·伊夫林身上就更过分了,她今年才两岁啊!”
阿特米西亚感到十分震惊。“这么说我们很幸运。”她想了想,说道,“我们是穷人家的女孩子,不用束腰。”
“是啊,”二姐瓦妮莎突然冒了出来,表示赞同,“真是幸运啊。”
“我想你迟早会发现,”奈莉不客气地说,“我们女孩子不论是有钱还是没钱,都不走运。”她起身,提起那个比阿特米西亚人还大的铁桶去打水了。“还有一件事,阿特米西亚,Q后面是R,不是S。”
“妈妈,”一个念头突然间撞进了阿特米西亚的脑海,她停下动作,问道,“你是怎么学会读写和算术的?是怎么知道那些神话故事的?”
“我的父亲是位希腊学者,小的时候,他教过我读书,还给我讲故事。”
“那么你有学问,”阿特米西亚很得意她会用“学问”这个词,“为什么还会嫁给爸爸?”
母亲放下了手里的草棒。她沉思地看向天空。“啊······这可一言难尽。我的父亲虽然很有学问,但是他也没什么钱。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嫁,虽然你爸爸很穷,但女人总得找个男人嫁掉。”
“为什么?”
“别多嘴了,我的小草。喏,三加二等于几?”
阿特米西亚在左边摆上三根草棒,右边放上两根。“等于五。”
“真聪明!”母亲在她的前额上亲了一下。
“懒婆娘!”父亲把镰刀往地上一丢,阴沉着脸俯视着母女俩,把她们吓了一跳,“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我都干完了活回来了,你连晚饭都没有做!”
阿特米西亚抬头看了看天,一轮夕阳正在沉落下去,把天染成了金红色。
“啊,对不起,”母亲慌乱起来,手里的草棒掉到了地上,“我在教阿蒂算数,忘了时间······我这就去做······”
“你倒是娇贵起来了,学者的女儿!”父亲一把拽住母亲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母亲痛得尖叫起来。阿特米西亚吓得呆住了。
奈莉从屋后绕了出来。“爸爸······”她愣了两秒钟,冲过来一把扯住父亲的衣服,尖叫道:“畜生!放开我妈!”
“别管,奈莉!”阿罗根特说,阿特米西亚气得真想给他两个耳光,“神父说过,《圣经》里说妻子必须服从于丈夫。”
“见他的鬼《圣经》,你这个自大无知的蠢货!”波里希冲他的耳朵吼道,跑过去帮奈莉的忙。瓦妮莎捂住阿特米西亚的眼睛,急忙把她带走。
阿特米西亚在二姐怀里不停地发抖。“瓦妮莎,为什么会这样?”她颤抖着问。
“别怪爸爸,”瓦妮莎亲了亲她的脸颊,“他是因为生活太苦了才会这样做的。他本来是个很好的人。”
“这不算理由。”阿特米西亚说,眨着眼睛严肃地思索着,“妈妈比他更苦,但是她从来不伤害任何人。”
残阳映照得土地上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