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不论立场,致所有为了民族解放而奋斗的烈士前驱

“真没劲!白浪费我一个暑假!”外甥气愤地点着了一根中华,走到窗边,望向阴雨天的窗外,擤了两把鼻涕。

我外甥这个高二学生,被她妈,也就是我姐,千说万说才劝来我这里搞社会志愿活动。但现在,酒店负责人刚走,说这个厅临时要租给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办生日会,没法给我们用了。从带着外甥第一次去养老院,到外甥慢慢熟识老人们,再到活动方案的确立,我和外甥准备了一个多月。可是,厅说没就没,活动也说取消就取消了。

——“综合素质评价嘛,没法!刚好你这做志愿,就带带他。”我姐把外甥托付给我的时候和我说。我只好咧着嘴笑笑,看看这个我并不太熟悉的小外甥。事实上,只有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才常去姐家看他,现在也只有过年才会见面。平时我都忙着做我们的志愿项目。他也看看我,很不服气的样子,努着嘴,歪头故意很大声地问他妈,“你说的志愿活动就是这个?”她妈说是啊。他又歪着嘴,好像恍然大悟了一般,朝我喊:“舅啊!我给老年人唱英文歌行不?”

我尴尬地笑了笑,“老年人听不懂英文。”

“日文呢?”

“也听不懂,”我想了想,“还是别唱日文,我们养老院里有的老人不喜欢这个。”

“真土。搞志愿也要与时俱进好吗?”

我看了看她妈,她妈也只能尴尬地笑笑。看得出来,她妈也管不了他。

——我走上前去,从兜里拿出自己的荷花,磕出两根,站在他身边,给他递上一根。外甥瞥了眼,小声一啧,又掏出两根中华递给我。我嘿嘿笑了笑,把两根荷花收回去,耳朵上夹着一根,另一根中华给点了,同外甥一齐站在窗前。

外甥吸烟过肺,小声咳了咳,一大团烟气飘出。“无法无天了!我们提前一个月就订了厅,凭什么那个搞房地产的一句话,咱们厅就得给他?”他很生气地捶了下玻璃。

“真没法,”我摸了摸他捶的那块玻璃,叹了口气,“就算我们把厅占着,老人们也参加不了这个联谊会了。刚刚那个酒店的人和我说,市工商局专门给养老院院长打电话,说场所必须得给房地产老板,局长也会参加这个生日会。到联谊那天,院长会把老人们都扣着不让出来。”

一阵沉默。窗外阴阴的冷冷的,飞过一只乌鸦。

“你们搞志愿的,经常遇到这种事吗?”他问我。

“我退役后做志愿做几十年了,这种事经常啊。几年前,也是准备搞联谊。有个老人,男的,心脏病,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一听有个煤老板要把联谊的场子给占了,气得要去找那煤老板理论。”

“然后呢?成功没?”

“没成功。偷偷从养老院跑出去,路上心脏病突然发了,倒地上就没再起来。被一个环卫工用三轮车拉回养老院的。”我抖了抖烟灰。

“啧。”他也跟着抖了抖烟灰。

“也是可惜啊,本来他参加完联谊就要去北京坐阅兵嘉宾席了的。”

“能在阅兵的时候坐嘉宾席?这老头什么身份?”他眼睛瞪得比他呼出的烟团还大。

“那我就给你说说吧,以前做志愿陪他聊过天。”我呼出烟气,烟气越飞越高,化作玻璃窗上白白的一片。

——那年他十九岁,靠在深山古道里给过路人带路为家中赚钱。

他家中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嫁到了西边山里,还有一个嫁到了南边山里,剩下一个嫁到了东边山里。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不过父亲在世时十分能干,和一样能干的母亲一起在荒凉的山坡上开垦了几十亩土地。父亲母亲在山坡上搭了个小木屋,他就是在小木屋里长大的。

母亲老了,只耕得动一小块地,她的儿子又不愿死在田地上,她只好把空闲的土地租给其他农户。她与农户们平日都是客客气气的。当农户们收成不好时,她还会将家中的粮分出一部分送给农户们,来熬过没饭吃的日子。贫瘠的山坡上时而响起劳动的歌声,是农户们在放声颂扬他善良的母亲,也在放声痛骂曾欺压他们的上一任主子。

他在给人带路时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给好几个骑着马或驴的商人带过路。将商人带出深山后,他准备伸手讨带路钱时,那些商人没搭理,像鱼儿一样翻身上驴,拍拍驴屁股,扬长而去了。更有一次,他遇到了几个败逃的国军,国军要他带路。马上天黑了,他本来是不想带的,但他还是带了,因为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国军军官已经偷偷在身后拔枪了。一路上几个国军都在恶狠狠地骂着日本人,一边骂日本人,一边又啧啧称赞日本人的装备。他平日也听说过日本人十恶不赦的罪行。虽然他黝黑的脊梁正被国军军官用手枪抵着,但他的牙齿也恶狠狠地咬着,想吃了日本人。

那次带路之后,便很少有人闯入这深山了。有天,他听农户们兴高采烈地说:“八路军正在隔壁山上打鬼子,马上要打赢了。希望鬼子逃到我们这,八路军再跟着打过来,这样我们就解放啦!”他对这一番话并没什么触动,然而老母亲就不一样了。母亲瞧着本地越来越多有点钱或有点地的人都拼死拼活往外面逃,内心愈发惴惴不安,但她心中还是抱着某种不知对谁的信任,使她没跟着逃。

没过几天,在山窝窝里闲逛时,他就遇到了几个迷路的八路军。他带他们走出了深山。路上,他和这群八路军聊了很多。聊着聊着,八路军战士们开始劝他从军,一起保家卫国,一起赶走日本人,一起拥有自己的土地。他满腔热血,刚听到“赶走日本人”便喊出一声“好”,全然没听到还剩的一句话。

那天,他没回家。他穿上八路军的衣服,走了,负责打仗时给前线送弹药。

——“你怎么讲起故事来文绉绉的?”外甥问我。

我没回答,很憨气地笑了笑,把中华烟屁股往窗台一搓,又点了根荷花。

——过了很多年,他的身上多了很多伤。在平型关,他第一次上刺刀,就刺死了两个鬼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打扫战场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左手少了两根指头,猛地想起来是被日本人咬断的。在河南,他的后背被大刀划拉出一道巨大的血口,所幸伤口不深,捡回一条命。在陕西,他的右小腿中弹。英勇的他怕麻烦别人,没打麻药自己用镊子把弹壳取了出来,随后又立刻扛着把步枪冲出了伤兵营,留下目瞪口呆的战地护士们。在沈阳,他一连射杀了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国军。他忘不掉那个十三岁小国军在临死前喊妈妈的画面。在长江北岸,渡江前,他被水雷震晕了过去。醒来后,红旗已在南京飘扬。

1950年,他回到家乡,却找不到他的家了。

母亲被胡乱葬在了乱坟岗,三个姐姐都被送到了地主改造所改造。

贫瘠的山坡上,依旧时常响起劳动的歌声,那是农户们在放声颂扬人民的军队,也在放声痛骂曾欺压他们的他的母亲。

他盯着胸前挂着的一串金灿灿的奖章,内心恍惚了……

当初,他离开家乡后,鬼子并没有来,但八路军还是解放了这里。家乡的红旗刚升起,那些租着母亲地的农户们便一齐抱住八路军干部的腿,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他们这些年有多苦、母亲对他们的压榨有多深。有的农户甚至拿着用母亲送的粮食做的馒头给战士们,说:“那个女地主压榨我们得狠,我们平时都没粮食吃。饿死人都是因为她!是你们解放了我们,我们请你们吃馒头。”

母亲的小木房被抢了、拆了,土地也被分完了。抱着干部腿哭得最惨的人,就是当初吃了母亲最多的粮食的人,也分到了母亲最多的地。母亲被定性为地主。农户们义愤填膺,向八路军坚决要求翻开母亲的族谱,对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个算账,扫清地主余孽。看着农户们粗暴地摔开了红木嫁妆盒,抖落出零零散散的嫁妆和那本小小的族谱,母亲被人压在墙角像一片树叶般贴着红土地。顺着族谱,三个女儿的名字被农户们一个个地大声喊出来,和唤野狗一样。母亲最后时刻看准了族谱扑上去,扯下一角族谱,吞进肚里。农户们殴打着母亲,要她吐出来。母亲没有吐。母亲被活活打死了。农户们虽心有不甘,但仍普天同庆:“又消灭了一个大地主!”

那一角被母亲吞下的族谱上,写着他的名字。她虽然不知道儿子去哪儿了、为什么没回来,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儿子会回来。她这样做,她会被打死,因为她是地主,但回来的儿子不会被打死。没人会再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

——这时,一个老农户注意到他,指着他金灿灿的奖章拥过来说:“多亏了你们,我们才被解放,才脱离了地主的压迫。是你们保了家卫了国,赶走了日本人,让我们拥有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你们是我们的英雄!”

他恍惚得像坠下悬崖。他想给农户一个耳光,但他不能,他背过八大纪律。他沉默良久,说:“我不是你们的英雄。”

一年后,他响应征召,踏上了朝鲜的战场。那里有无尽的硝烟。他遇到了同样十九岁的少年为他带路。

——“故事说完了。”我说。恍然发现窗台上已有了好几个中华和荷花的烟屁股。

外甥摇了摇他的中华烟盒,没声音了。

我把耳朵上夹着的一根中华递给他,“诺。”外甥很难为情的样子,咳了两声,还是接过了烟。“以前怎么没人和我说过这些呢。我还以为革命烈士都是……”外甥边点烟边说。他连着点好几次没点着。“操,没油了。”他使劲一晃打火机。

“不和你说这些,你是不是还以为所有打仗的人都是喊句‘为了新中国!’就啥也不管地冲了?革命烈士也是人。”我把自己的五毛钱打火机拿给外甥。

外甥拿过我的打火机,把烟点燃了。他两根手指夹起烟,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只看到过电视上宣传的老兵们如何如何怀念自己奋勇杀敌,但没看到过有人问老兵们后不后悔呢?”

我的心像被海浪拍击了一阵,望向窗外,突然想到了某些事情,于是冷不丁地一问,“这几届奥运会,中国一般金牌榜能拿第几?”

他刚欲吸第一口,有些疑惑,停了下来,“大概第二名的样子吧?中国运动员挺厉害的。”

窗外又飞来一只更黑的乌鸦。“那有人问过退役后的运动员们后不后悔吗?”我说。

外甥恰好吸完第一口,突然面色血红地狂咳起来,勾着身子险些要呕出来。震天动地般咳了好一会,他才缓和了些,喘着厚厚的粗气问:“这假烟吧?”

24年9.30至10.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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