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薄荷
林蕾篇:
(一)
如果不是在地铁偶遇,我几乎要忘了宋然。
大概有七八年未见了。他变了,比以前微微胖了,下巴的棱角也不再分明,不变的是他身上温和儒雅的气质,还有他像往日一样明亮的眼睛,高兴时,像被风吹皱的春水,层层涌涌闪着波光,生气时,又仿佛暗夜下的湖水一样冷寂。
嗬,多年前,我曾沉醉在那样的眼神里。
那是2005年的初秋,大学绿芜诗社的招新会上。
我只是碰巧从教室旁边经过,听到一个男生在念诗,好像是木心的《从前慢》,声音清雅温和。我怔住了,好奇地朝窗子里望了一眼。说话的是宋然,他穿着白衬衫,他念诗的时候是面带笑意的,眼神沉静悠远,目光中有从前和远方。也说不上有多好看,也许是那天暮色将晚,整间教室,以及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辉。
我不由自主地转身,从后门走进,坐在后排角落里。
“那位女同学,你上来讲一讲吧!”讲台上穿白衬衫的男生忽然高声道。
我愣住了,话音落下,所有人齐齐回过头望向我,眼神中满是期待。我这才发现前方黑板上用漂亮的行楷写着:2005绿芜诗社招新会。我根本不会吟诗作对,出于本能地仓皇想逃,但看着讲台正中眉梢含笑殷切期盼的宋然,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走了,也许将永远与此人失之交臂。
我站起来,短短几步的路途里,脑中电光火石般搜索要说的话。
清晰地记得我匆匆作了个俗套的开场白,表达了自己想加入诗社的意向,然后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当时我唯一背得全的现代诗——席慕蓉的《青春》: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的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的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我幸运地加入了绿芜诗社,宋然是诗社社长,大三师兄。
(二)
诗社每两周举办一次诗友会,每学期编一期《绿芜诗刊》,还会不定期参加校内校外的各种诗歌交流活动及朗诵比赛。我很爱这个二十人不到的小团体,宋然像我们的大哥哥一样,温暖又周到。还有诗社的主编张尧,大二的师兄,一个活泼健谈、对诗歌颇有见解的才子。诗友会上,大家各抒己见,分享所感,由诗歌发散到对文学、对情感和人生的领悟,我在一旁深有共鸣,心向往之。我最爱听宋然说话,道理深入浅出,而语调永远是不疾不徐,让人如沐春风。
我呢,虽然读过的诗不多,也不会舞文弄墨,但好在对诗歌节奏、情感以及语音语调的感知比较敏锐,每每诗社有什么朗诵比赛,宋然都会让我参加,而宋然作为诗社普通话最标准的男中音,自然也是当仁不让。于是在诗歌朗诵上,我们成了社里的黄金拍档。
这样一来,相处的机会便多了,我暗自窃喜。心里藏着意中人的时候,仿佛每天都是好天气,连日里晴空朗朗,和风煦煦。宋然很耐心地帮助我,最初的时候,作为一个典型的湘妹子,连鼻音“n”和边音“l”都分不清,而我自己还浑然不觉。
“啊,我又念错了吗……你再给我举一个腻子嘛……”
宋然看着我,忽然忍俊不禁,随即正色道:“错了,是例子,不是腻子。”
我脸上一红,也不知是因学不会而自觉羞惭,还是因为宋然刚才那张温柔的笑脸。
因为朗诵活动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渐渐拉近。我们参加了大大小小几个朗诵活动,也获得了不大不小两三个奖项。我对他很殷勤,每次去练习时会顺便买上两杯热奶茶,理解不透彻的地方虚心向他请教。他对我呢,当然也是很好的,但我想应该属于师兄妹之间的友情吧,何况,他这样一个温暖的人,本就对谁都好。
(三)
2006年情人节,学校所在市区的文广局将举办一场中外情诗朗诵会,诗社多番联系,争取到参加机会。朗诵会定在寒假开学第二天。
宋然选了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等你
寒假在家,我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在一遍又一遍的朗读和揣摩里,想象着宋然轻轻浅浅温柔的语气,想象着他化身为诗人,在黄昏细雨,在蝉鸣蛙声里,痴痴等待那位红莲般的姑娘。在远方诵读的他,会否也一样想到我,他等待的那位姑娘,会否有我的投影?
不巧的是,在返校的火车上,我重度感冒了,伴随着高烧不退,嗓子严重失声。我没有告诉宋然,我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我拖着病体来到学校,在寝室卧床不起。宋然打来电话:
“小蕾,到学校了吧,下午一起排练吧。”宋然的语气中有一丝欢欣。
我只好如实以告:“对不起……我……”
“你嗓子怎么成这样了!……”没等我说完,宋然在那头惊呼。
“我……”我浑身无力,支吾着说不出话。
“看医生了没有?吃药了没有?”
“还没……”
“我十分钟之后到你楼下,你收拾好了下来,我送你去校医院。”
室友都还没到学校,我起床穿衣服,胡乱绑了个头发,一个人颤颤巍巍地下了楼,出了一身汗。
宋然见到我的时候,我想我一定又丑又邋遢。
“还能走路吗?”他扶住我的手臂,眼神里有焦急和心疼。那是我第一次离他这样近。
我摇摇头,光是从六楼走下来,已经快要掉我半条命。
宋然二话不说,蹲下身来轻轻背起我。寝室离校医院有一段距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校道。时值开学,学生们拖着行李箱,正陆陆续续地返校,宋然背着我穿梭在人流中,完全不顾忌别人疑惑的眼色,步履开阔而焦急。伏在他温暖宽厚的背上,我既羞怯又感动,鼻尖一酸,泪涌下来。眼泪打在宋然的脖子上,顺着脖颈往衣服里流,宋然回过头问:
“怎么哭了?身上很难受吗?”
我不想让他看穿我,于是点点头道,“嗯。”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我在校医院打了一下午点滴,宋然一直陪着我聊天,关于诗社里有趣的人和事,逗我开心,分散我的注意力。打完点滴,他背着我回到寝室楼下,替我买了一碗红枣粥,叮嘱我好好休息。
我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宋然的样子,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在我心里一一回放。我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
“师哥,谢谢你。真的很抱歉,朗诵会我参加不了了。”
“乖,你现在只要好好养好身体。朗诵的事诗社自然有办法解决,身体健康最重要。”
看着宋然的短信,我心中长叹,这样温暖美好的一个人,可是我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我。
(四)
不久,宋然着手筹备诗社成立以来最隆重的一次论诗会,并特别邀请了几位知名教授、著名诗人来校讲授。其中一名诗人的时间及行程由我敲定。由于会务组织琐事繁多,且时间几经更换,我竟然忘记通知诗人论诗会时间提前了。
论诗会效果自然是大打折扣,大家手忙脚乱地改流程,广告已经打了出去,诗人却没来,宋然在台上抱歉地对观众打圆场,而那位诗人已然也是得罪了。
论诗会后,宋然叫我们留下来开会。见惯了宋然的笑脸,我从未见过他的脸如此严肃,清冷得刮的下霜来。他的眼蒙上了一层青雾,我害怕极了。
宋然带头自我反思此次事故的原因。
从始至终,他一个字都没提到我。
可就是这样,我渐渐心灰意冷。温柔的他变得好陌生,我仿佛不认识。他在台上说了很久,我始终没表示忏悔,连解释也没有。
最后是主编张尧打断了他的话:
“这次大家都很辛苦,结果却不尽人意,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我想小蕾心中一定也很痛苦,大家今天就早点回去吧,吸取了今日教训,以后诗社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此后,也许是无颜面对,诗社有活动我都借故推脱,尽管宋然、张尧他们也曾在电话里劝导过,但我还是淡出了诗社。
每次关键时刻都掉链子,他大概对我失望透了吧。
我再没见过宋然。
最后一次见到他,只记得是某个黄昏。我在图书馆迎面和他相遇,我们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
“小蕾,一起走回去吧。”
我们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回走,天色昏黄,霞光衬得树叶熠熠生辉。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我话唠似的夸夸其谈,而对于那次事故,我们都默契的缄口不言。最后他说:
“小蕾,我谈恋爱了。”
我脑中轰地一声,好像眼泪就要留下来。
记不清是怎样拼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我说:
“唉哟,恭喜你呀!真不知道,是哪位漂亮姑娘做了我嫂子呢,祝你们幸福呀。”
不等他答话,我继续话唠似的夸夸其谈,我记不清后来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天的夜暗得很慢,夜幕永远来不及遮住我故作轻松的脸。那天的路很长,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尽头。
我抬头看了看宋然的侧脸,黄昏下轮廓柔和,莹莹发着光。
嗬,这个我曾经看了一眼就沦陷的男人啊,他真的从没爱过我。
宋然篇:
(五)
多久没有抬头看看这座城市璀璨的星空了,这失眠真是叫人心力交瘁。
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了她,小蕾。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扎着马尾,一身薄荷色的连衣裙,旁若无人的走进教室。
我想她应该是走错教室了,很快就会醒悟。
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我竟然没礼貌地叫她上来发言。
她楞了一下,然后走上台,我记得她念了一首席慕蓉的《青春》,她的声音像黄莺出谷,清亮又柔和。
我开始让她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制造与她相处的机会。
记得有一次她重感冒,几乎都说不了话。我背着她去校医院,看着她憔悴无力的样子,我心中隐隐作疼。她伏在我背上,因为发烧而发烫的呼吸轻吐在我脖颈和耳后,散落的发丝轻轻挠着我的脸。我忍不住想回过头去轻吻她的脸庞,忽然我脖子上一凉,是她的眼泪。意识到她身上难受得很,我加快了步伐,好让她尽快好起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亲口对她说对不起,年轻的时候意气用事,总觉得诗社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辜负社友和校领导的希望。我自我反思了很久,却始终不忍说她一句。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委屈了她。她还是被我伤透了自尊,后来,她再也没在诗社出现过。
那天晚上,我气消了之后,去她常自习的那间教室找她。在走廊上,我远远看见她站在阳台前,头轻靠着一个男生的臂膀,像是在低声抽泣,那是张尧的背影。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那实在是很登对的一对啊。
而我,诗社的事情已经让我分身乏术,即将升入大四的我还要准备论文,要着手实习,不到一年,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后来再见到她,她仿佛已经从那件事中走了出来,眉飞色舞地说着新奇好玩的事情,我很为她高兴,又隐隐有些黯然。鬼迷心窍的,也许是想知道她的反应,我说我谈恋爱了。看得出来,她是衷心的为我祝福,我无奈地笑笑,始终没有问及她和张尧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总是特别的纯粹。如今身不由己,想到在我的生命中,曾有过那样一群朝气蓬勃、志趣相投的人,曾经不仅只图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还有一位美丽可爱的姑娘,便足够给我心灵的慰藉了。
林蕾篇:
(六)
宋然竟然向我道歉,关于诗社的那次事故他的处理。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早已放下,他却一直耿耿挂怀要向我道歉,他真的是很温暖的一个人啊,何况错的人是我,又不是他。
他还问到张尧最近怎样,张尧,我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了呀。
前年看李安的《色戒》,电影结尾处回闪过开头的一个画面:
王力宏站在阁楼上对汤唯朗声道:
“王佳芝,上来吧!”
我那时忽然想起了05年那个初秋的黄昏,宋然站在讲台上看着我微笑,那仿佛是隔世的事情了。
就像席慕蓉的诗里说的: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
有些感情,注定没有开始就已结束了。
天涯路远,惟愿各自安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