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声“阿柔”的引诱中,我还是爱上了他。
却不知,我的一生注定便是死局。
但何其可笑,我却浑然不觉,还道只是寻常,还道岁岁常相见。
1
“我不嫁!”
“就是去做那尼姑,我也不嫁官家人!”
彼时的我年轻气盛,阿爹给我相中了一家官宦人家的儿郎,但我万般不愿,为了暂离阿爹的掌控,便跟着阿娘入宫请安去了。
我第一次入宫,是15岁那年。
彼时正是前朝举办殿试之时,若是往前头的洛成殿去,便可见齐聚一堂的有识之士。
许多官家的小姐都会在此时寻个由头进宫,想要一赌青年才俊们的风姿。但我对此却无甚兴趣,一是阿爹曾经说过,女眷就算进了宫也不一定能到的了洛成殿,二是我那向来不认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道理的阿娘,常偷偷捎来一些进士的文章与我看,看多了也就腻了,只觉得枯燥乏味。
故而当阿爹有一日忽然说,要替我寻个仕人当伴读时,我就十分地不情愿,直到后来阿爹妥协,说只是寻个民间的草根学士,我才勉强答应下来。
因着男女授受不亲,阿爹将人带来的那日,我便依着阿娘的意思,寻了一处挂满挂画的亭子坐等。
挂画将我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直到阿爹带人走近,我才能囫囵瞧见他的样貌。
桃花眼,鼻梁高挺,薄唇。是个招人的长相。
“阿柔,快见过哥哥。”
我顺势行了礼。
“往后,他就是你的伴读了。”
又模糊听得阿爹转头对他道:“我这女儿生性顽劣,往后,就麻烦陈公子了。告辞。”
见阿爹走远,我凑上前,试图看清他的样貌。却不料那书生却是个脸皮薄的。
见我靠近,他缓缓退后几步,道:“小姐请勿再上前。”
我虽不情愿,但也作势退了几步,方问道:“我该如何称呼哥哥?”
“鄙人陈容,字怀景。”
“那我以后就唤你怀景哥哥,好不好?”我冲他笑了笑。
“都、都听小姐的。”
“唔……这小白脸还会害羞。”我轻声嘀咕着。
“小姐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啊,说你可爱。”
我与他就这般潦草地相识了。
其实我本不是个喜欢打趣的性子,但不知为何,对着他那张脸,却总是忍不住想要调笑一番,而他似乎也愿意让着我,虽然他也不太喜欢这般的调笑。
这无疑激起了我的兴致。
第二日的插花课,我特意早早赶到亭中,趁着女先生还没有来,将备下的花枝尽数乱插一气,递到他面前。
“怀景哥哥,这篮花送你。”
他很认真地在纠结,我却是忍俊不禁。
“……多谢小姐的花,我很喜欢。小姐的插花造诣,很高。”
我一度怀疑自己听差了,怎么会有人对着这团乱花也能夸得出口。
我正想反问,却不料女先生正站在身后。
“先生……”
这位女先生是京中最为严苛的教习先生,旁的先生初入府中,多是讲讲规矩,与学生互相熟识些,而她到府上的第一日,却是给我立下了规矩。不尊先生,不敬长辈,课中走神,迟到早退,蓄意扰乱课中秩序,皆是要罚十下戒尺或是抄百卷书,此番自然也不例外。
我见情势不对,忙行礼认错,也好不把陈怀景牵扯进来。
“学生甘愿领罚。”
“好,那便……”
“且慢!”陈怀景拦下。
“先生明鉴,此番,是我央求小姐编的花篮,与小姐无关。先生若要惩罚,罚我便是。”
他居然要替我受罚吗?
“不,与怀景哥哥没有干系!”我连忙解释,一心只想着不能连累他。
好在女先生虽然严苛了些,却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见我们二人如此,终归也狠不下心来:“好了。既然这回伴读替你辩解,我若执意要罚,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便允你将功折罪吧,将这花篮拆了,重新插一瓶花,下回课上与我看,若是插得好,此事就算了解。”
“是,多谢先生。”
“甚好。那便开始今日的课业吧。”
那日女先生教授的课业书卷,是我最为喜爱的一本,但我却已没了听讲的心思,一心只是陈怀景为我辩解的场景。
他分明是那般文弱的书生,怎么说起话来,竟如此坚定起来了呢?
那一整日,我都沉浸在这样的疑问中。
思来想去,这回始终是我欠了他一个人情。
该如何还回来才好?
我自初秋开始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了深冬。
终于被我找到了机会。
除夕那日,因着阿爹朝中大员的身份,几乎一家子都去赴了宫中夜宴,除了“身染风寒”的我。
我从小便体弱多病,尤其冬日更甚,一个不留心还会偶发喘疾,是以宫中的除夕宴,我向来是称病不去的。
往常皆是真病,但这一回,却是假病——是我为了给陈怀景惊喜,而刻意为之。
当日夜里,我依照此前排演好的计划,早早的便在后湖挂画亭旁埋了几簇烟花,又让身旁的侍女小桃去请了陈怀景来。
于是当他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一束束烟花齐齐飞上天,有的在空中绽放为芍药牡丹,有的则绽成了兔子的模样。
这样的景象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我隔着挂画去看陈怀景,朦胧间,似乎瞧见他那好看的嘴角微微弯起了弧度。
他笑了。
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有了想见他的冲动,想看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想看看那高挺的鼻梁,想看看那因烟火而弯起的嘴角。
我悄悄走进他,见他并未察觉,我又更大胆了几分,走到了距挂画仅一厘之隔之处。但这并未使我满足,他的脸还是那样朦胧,那样耐人寻味。
正当我想要拨开挂画的遮挡时,一阵风过,恰好带起了挂画的一角。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比我想象中更为招人。
他的桃花眼很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双眼微微眯起,像是一只小狐狸一般。他的个头也很高,肤色也比寻常男子白皙些,配上这张脸,竟是似谪仙一般的人物。
正在我沉醉其中时,他却忽然转过头来。
?!
“怀景哥哥,我看到你了……”
我自知这般举止甚为不妥,但眼睛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我们就这般相视许久。
我没有移开目光,他没有似往常一般让我退后,只是四目相对……
沉默良久,他才将目光挪开,而后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像是回应,又像是安抚。
那夜我们在湖畔站了许久,看夜幕烟火,看湖中花灯,看人间百景。
只我们两人。
2
本以为那夜以后,我与他的关系会更近一些。
但未曾想到第二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甚至还不如初见之时。他好似开始刻意避着我,除了课上,平日里根本见不着人影,听阿娘说,他在府上待的时辰也越来越少了。
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他在城郊有了自己的屋舍,故而便不再府上常住了。这本是个好消息,男子有了屋舍,正是要成家立业的好兆头。
但我却丝毫不觉欣喜,甚至还有些落寞与不甘。
怀景哥哥就要成家了吗?
就要离开府邸了吗?
可我好像已离不开他了……
彼时的我还不知何为情爱,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这个人于我而言很重要,我要留下他。
十六岁生辰那日,我第一次喝了酒,还喝得酩酊大醉。
迷糊中听得一声:“晚生就不叨扰了,告辞。”
是他。
他要走了吗?
我不再犹豫,随手披了一件披风便冲出去寻他。
后湖亭。
少年站在亭中良久,时而环顾四周的挂画,时而远望后湖夜景。
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莞尔一笑。
“怀景哥哥!”
我小跑着,总算在亭中寻到了他。
他没有多言,只是取了条绢帕,擦了擦我额间的雨珠。
当日是个微雨天,每每此时总有人为我撑伞,但那日走得急,便也没有在意这些。
但他很在意:“小姐本就身子不好,还在雨中这般跑,仔细又要受凉。”
“怀景哥哥不是一直躲我吗?此刻怎么倒说起这些?”说不赌气自然是假的。
“担心你。”
“那哥哥为何还要躲着我?”我反问。
陈怀景只是沉默。
“哥哥不愿告诉我吗?”我有些激动,语气上也染了哭腔。
“小姐醉了,我送小姐回去。”
“我不回去!”我再也忍不住,开始发作起来。
“听话。”
“你让我听话,那你又何尝听过我说的?”
“好,我听你说。”陈怀景眼见拿我没办法,便不再抵抗。
“陈怀景,我喜欢你。
“……”陈怀景心中翻江倒海,但面上自是不敢表露。
他如何不知自己的心思,但他面前的是参知政事府上的嫡小姐,是深受皇后疼爱的官家小姐,他如何能高攀得上?躲着避着,无非是希望不见,便会不念罢了,但这些话,他如何出口?
“我是醉了,但我的心敞亮的很。怀景哥哥,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要了命。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我就是忘不掉你,忘不掉你干净而纯粹的眉眼,忘不掉正式认识你的那个除夕夜,忘不掉我们的点滴……我知道怀景哥哥已经有了自己的房舍,往后来府上的次数会愈来愈少,所以我不想再等了,倘若今日我不来,或许往后就要被怀景哥哥忘却了……”我借着酒劲,将心里话尽数道出。
“不会的。”陈怀景旋即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
“我不会忘记小姐。”
“我,亦思慕小姐。”
“什么?!”
我怔在原处,抬眼看他,发觉他亦在看我。
就好似又回到了除夕夜。
他的眼睛亮亮的,像西域的黑玛瑙,容下了世间一切美景,也容下了我。
那夜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昏昏欲睡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抱住了我。
第二日晨起,小桃告诉我,是他将我送回了卧房。
我心下暗喜,却又不敢表露,只得悄然收敛心绪,随手拾了件衣裳穿上,往后湖亭去了。
那日我去得很早,却不料陈怀景到的更早。
一袭白衣,颀长的身影掩映在挂画间,好似一副谪仙图,令我不禁看得出神。
“小姐在看什么?”
直至听见陈怀景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在看你。”我莞尔。
“怀景相貌平平,是小姐抬爱。”
“怀景哥哥怎会是相貌平平?怀景哥哥面如冠玉,气质卓绝,就好像那画上的谪仙一样。”我指着挂画上的仙人,对怀景道。
“是吗?”
我本以为这样的话,能逗得他脸红,却没想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果然阿娘说的没错,两个人在一处久了,连脾性都会相似起来。
“自然是。怀景哥哥若不信,我画给你看。”我忙取来纸笔,铺在案上。
抬头见怀景还立在挂画外,我不由得莞尔。瞥了瞥四周,见无人路过,我伸出小指,从挂画旁穿过,勾上怀景的手,将他拉进了亭中。怀景起初也怔了怔,直到看见我“得逞”的笑颜,才无奈一笑,嘴上说着“胡闹”,可握住我手的力度却丝毫不减。
“怀景哥哥不放手,我该如何作画?”
“我同你一起画。”说罢他便取了一只狼毫,送到我手上,而他则轻握住我的右手手腕,带着我一同下笔。
因着要运笔的缘故,我们几乎是背靠背的架势,身体贴得很近。
这样的姿势多少有些暧昧。我的呼吸逐渐有些紊乱,手上的力也不知该往何处使,全然都被怀景的力道带着走。偏头看他,那双桃花眼闪烁着,相较昨日更甚,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这幅画才算是将将画完。“怀景哥哥好厉害,这画出来的,倒比哥哥还像谪仙呢。”
“笔皆是小姐在落,是小姐厉害。”
我们相视一笑。
“对了”,我从陈怀景怀中钻出来,问:“怀景哥哥那日,为何……为何突然想要直言了?”
“小姐当真想听?”
“嗯。”我点头。
“我知小姐心意,也只自己心意,更何况小姐那日的样子,我实在不忍骗小姐。从前,我有意躲避,一则是我不敢看清自己的真心,二则,我的身份实在难以与小姐相提并论……”
“怀景哥哥”,我打断他,“不许你这么说!怀景哥哥当然能与阿柔相提并论,甚至比阿柔更好。怀景哥哥比那些酸腐的仕人强多了,比我爹那种粗人也强多了,比官场上那些阿谀奉承之辈更是强上百倍。”
“谢谢你,阿柔。”
阿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这样换我。
他揽过我的肩,轻抱住我:“我不会让你久等。等我,等我变得足够好,我就来寻参知政事大人提亲。”
“好。”我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