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站着的女人，姓祁。
安徽人，不是青岛本地人。
长长的麻花辫子垂在腰间。大眼睛，圆圆的脸，大约有五十岁。
衣衫朴素但是干净整齐。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很漂亮的。
中介说以前是在饭店干的，做饭肯定好吃。
这是来我家应聘的阿姨。
我说要一个周干六天。
她说，六天可以，可是我有个孙女，周六没有人照看她，我能不能带着来上班。
她父母呢？我问。
她脸一红，支支吾吾的说，都在南方打工。
我想了想，说，那先带来试试吧，不行再说。
祁阿姨干活干净麻利，那么大的房子，每一寸地板都是用抹布跪在地上擦干净。我脑残买回来的超难打理的黑玻璃餐桌，也从来都是擦得像镜子一样，连个手指印都没有。干完家里，就去刷院子浇花。她在的那段日子，是我的花花草草唯一健康茂盛的日子。
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
我只要一出房间，她十有八九要拉着我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
我每次都是礼貌的应着，可心里总忍不住想，我还有账没算完，客户要的东西还没理出来，还有几百上千件的首饰要拍照入档，阿姨你能不能快点说完……
我那个老头子，什么用都没有。这个家好像就是我一个人的！
以前在农村种地，我给他农药让他去打个药。出去一天，回来说打好了。可是后来人家告诉我我才知道，他是去打牌了，怕我说他，就把药偷偷的倒沟里了假装打完了！
后来我出来到处打工，我走到哪，他非要跟到哪。一开始还能给人家看个仓库，干着干着说腰不好，仓库都看不了，就在家混吃等死。
我看见他就烦。本来在外面干活心情挺好，回家一看到他在家，我的火突然就来了。
我跟他说你回老家等着，我打钱给你。可他就不！像甩不掉的鼻涕似的。
当年我家就觉得他老实。
我那时，都有对象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但是家里收了人家的彩礼，硬逼着我嫁给他。
日子过得不好，也不是非要在一起的。我说。
离婚吗？你以为我不想吗？年轻的时候爱面子，现在快五十了，还离什么离？
那也就才四十几岁啊。
四十几岁人生还有一半呢……
阿姨啊，我听说你以前是在饭店工作啊？是做什么菜的啊？
我以前在广东卖过包子。都是卖给打工的那些人吃的。
我们当时就去买那个一大袋的千里香还是百里香的，从肉贩子买的那都不知道是什么肉，一掺和，出锅的时候香的啊……
一块钱一个。到了吃饭的时候一下子就抢光了。
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但我们自己从来都不吃。因为知道是用什么做的。
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没有钱又要吃包子。
我们得赚钱活下去。
周六她带着孙女来了。五六岁的小丫头，长得高高壮壮，穿着公主裙，气场十足。
平常阿姨负责买菜做饭，买什么做什么我几乎从来不过问。
周六这天她做了一大锅红烧肉。
肉上桌的时候，小丫头一下子想扑上去，祁阿姨一把给打回去了。
主人家还没吃，我们是干活的怎么就上去吃！真没规矩！
我忍不住笑了，这又不是万恶的旧社会，我又不是地主老财，过来一起吃吧。
我好说歹说，小丫头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的肉，她始终是不肯上桌。
最后磨叽了半天，她才拿着自带的饭盒盛出来一些，两个人回避着我们，蹲在楼梯上吃了这顿饭。
我的这个孙女，就爱吃肉！你看她长得那么胖，还吃！
我告诉她我们家哪有钱给你天天吃肉！我们家能跟别人比吗？奶奶赚钱这么辛苦你还要肉吃！
五六岁的孩子，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啊……
我们上的幼儿园，可以收外来打工子女。虽然每个月才三百块钱，可是教的东西还是挺多的
每天布置作业，又让算数，又让认字，还要家长签字。
我的这个孙女啊，挺聪明的，但是就是粗心。明明会的题，她就是要算错。然后我就打啊。我说奶奶现在还能看懂你的作业，你上了小学我就看不懂了。你自己还不知道用功！
你要不好好读书没出息，将来就像奶奶一样苦一辈子！
我想了好久，终于忍不住说，孩子还是跟着爸爸妈妈比较好吧。虽然他们也在打工，可是你也不是在家闲着带孩子啊。
她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她点了点头，嗯，是。跟着爸爸妈妈比较好。
每天早晨进厨房洗锅刷碗的时候，她总会用质量并不太好的手机的极限音量放节奏强烈的广场舞歌曲。最常放的一首，经常是接连几天单曲循环。
“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啦，我双眼的泪水哗哗的下……”
说实话，不是我喜欢的曲风。也有点打扰到我。但我那时只是个卖蜜蜡的。每天干的活也无非拍拍照，称称石头，跟客户聊聊天，用不着用多少脑子。
她开心，我就由着她放了。
时间长了，我竟发现自己一边摆弄着项链手串，一边不由自主的哼着“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了……”
老板娘，我要请个假，今天要早回家。我姑爷来了，晚上我要早点回家给他做饭。
我闺女找现在这个姑爷不容易啊。对她挺好的。
我的闺女长得很漂亮的，以前有很多人追她。可是20岁的时候网上认识了个东北的男的，面都没见过，就要跟人家好。就要去东北找人家！
我打死都不同意。我说你去我就没有你这个闺女！
她真的就跑去东北，再也不跟我联系了……
在那呆了三年，结婚证都没领就生了个女儿。男的动不动就打她，打得她过不下去了。
生的女儿也不给她。她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这女儿以后恐怕再也见不成了。
男方家里死活不让她见。
她现在这个条件，跟以前不一样了。
能找个不挑剔她还对她好的，我们还不得好好哄着。
我家姑爷也爱吃肉。
我们也就姑爷来的时候才买肉。
今天晚上我给他做红烧肉。
每次我姑爷来，我孙女就特别高兴。
老板娘，我要请个假。我想让姑爷带着我去医院拍个片子。
我最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头一直疼。有时在你家干着活，在十六层往下看看，总是有想往下跳的感觉。
医生说是抑郁症。
那是不是就是精神病啊？我觉得我不至于有精神病吧……
是不是脑子里长了什么了。
我要去拍个片子看看，我有点害怕。
我儿子，今年也该二十四五岁了……
我看到有点像他的小伙子，都会想到他。
那年他在外面打工交了个杭州的女朋友。钱还没有赚到，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只能领回家。
那个女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不知道我家的条件，来了一看就不愿意了。
对我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两个人就窝在家里天天打游戏。
我伺候着她把孩子生下来，月子刚做完，她就偷偷跑了。
孩子也不要了。
我儿子就追到杭州。结果女孩家里不让他见。嫌我家太穷，说绝对不可能。
可能他们吵得挺厉害，话说的很难听。
我儿子一气之下，就跳湖了……
尸体好几天才找到。
泡的都看不出来是谁了。
我要是知道他追过去是这个结果，我打死都不会让他去的……
我以为孩子终于大了，累死累活苦了半辈子我可以放松一下喘口气了。
可是突然又多了个孙女。
又是二十年。
孙女的妈妈真的再也没来过。也联系不上了。
可能是怕我们要钱吧。
其实我们没想要钱。
就想孩子见见妈妈。
孙女从来也没见过爸爸妈妈。
我一直都告诉她，你有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给你赚钱呢。
每年过年我都给她买身新衣服。我告诉她是爸爸妈妈寄给她的。
她现在还没有户口。
明年就上学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板娘，我说我有病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别怕。我也就是没拿你当外人，把心里话给你说说。
我心里有数。不会给你闯祸的。
我不能死。
死了孙女怎么办。
造孽啊……
姑娘姑娘我就要嫁人啦
可是我的心里依然爱着他
爱上你我留下永远的伤疤
看看我的眼里含着泪花
姑娘姑娘我就要嫁人啦
我也曾经梦想你把我娶回家
当初我们爱的无法自拔
如今你已变成我永远的牵挂
祁阿姨曾经也是如花似玉的小祁妹妹啊。
三十年间，岁月写了多少我看不透，她说不出，又丝毫无法重写的故事。
